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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劉天海生性彪悍,加上早年行鏢頗沾染了些悍匪習氣,是以並不為懼,冷冷哼一聲,向包拯拱手道:「包大人,告狀的是個死人,狀書又是這般莫名其妙,依草民所見,大人實在不該為難王家老爺。若是大人尚未查到兇手,不妨再耐心尋訪幾日,恕草民今日不奉陪了。」

  語畢,圍觀百姓又是鼓噪有聲,此番倒是失望多些,因想:都傳說包大人能夠審權貴斷鬼神,現下看來,也不過爾爾。

  劉天海哈哈一笑,轉身朝人群之中使了個眼色,一個灰衣書生便攜了身邊小僮轉身向外走。展昭看得分明,雖不知那書生是誰,但心忖其中必有蹊蹺,正想上前攔下,忽地眼前一迷,就聽風聲大作,陰冷透骨,裹挾著沙石撲面而來。一時間堂上飛沙走石,手肘之側不辨人形,一干人眼睛都睜不開,唯有戰戰兢兢龜縮抱頭而已。

  俄頃風住,展昭睜眼看時,不覺心中一悸。

  大堂之上,庭院之中,是夜不知舉了多少燈燭,頃刻之間,竟盡數熄滅了。

  一時間寂靜非常,人人驚懼莫名。公孫策忽覺手中的狀書蠢蠢欲動,低頭看時,那半幅狀書竟搖搖晃晃似欲掙脫開去,泛出碧綠色的磷光來。其時縣衙內外一片漆黑,諸人都將目光聚在公孫策手中,公孫策心中一動,鬆開手,那狀書飄飄搖搖,自向半空去了,未幾舒展平鋪開來,帛書的裂口都清晰可見。與此同時,覆在梁文祈身上的白布徐徐掀起,另半幅泛著慘綠磷光的狀書自梁文祈懷中緩緩飛升而上。展昭驀地了然:另半幅狀書竟在梁文祈懷中。

  卻說兩幅狀書於半空之中拼接為一,「有冤」二字赫然在目。人群中驚呼連連,夾雜著撲通栽倒的聲音,還有人失聲道:「梁文祈果然是冤死的,現下找包大人告狀來啦!」

  包拯心中愕然,凝神看那狀書,只見那「有冤」二字漸漸消弭隱去,卻有淡淡的碧色霧靄,自狀書之上絡絡不絕而下,於堂下彙聚為一團。先時看如同沸水之上聚合的霧氣,漸漸便現出成人的輪廓來,有離得近的看得明白,那卻不是梁文祈是誰?

  其時情狀當真詭異,梁文祈雖成人形,但人人皆知其無實體,若是伸手推他,只怕手掌會穿到他身體另外一側。膽子小些的早已暈了過去,膽子大些的興奮莫名,因想著:今兒可真真叫我開了眼了。王大戶早已嚇得呆了,磕磕巴巴道:「你、你……」

  梁文祈雙目含悲,對著王大戶深深拜倒,道:「岳丈,小婿當真冤枉。」

  王大戶未及回答,就聽包拯界方重拍,喝道:「王大戶,你因嫌棄梁文祈家世清貧,遂起悔婚之意,串通游方道士以收妖為名,行斬殺梁文祈之實,是也不是?」

  王大戶被包拯這麼一喝,腦子更是一片混沌,哆哆嗦嗦道:「草民不曾……」

  話音未落,就聽有女子哀慟之聲:「爹,真的是你,真的是你設計殺了祈哥嗎?」

  展昭抬眼看時,卻是一個小僮打扮之人跌跌撞撞分開眾人上前,忽地想起方才劉天海曾向人群之中使過眼色,當時的書生和小僮,想來便是劉彪和王繡二人。想不到王繡竟扮作小僮,混于人群當中聽審。

  王大戶被王繡這麼一說,更是失了方寸,強自鎮定道:「胡說,我何曾做過這樣的事情。」

  王繡不答,眼中不住滾下淚來,旁觀諸人便有看不下去的,冷嘲熱諷道:「王家老爺,人說不見棺材不掉淚,現下你姑爺都告上堂了,還如此嘴硬,不怕死後下十八層地獄嗎?」

  王繡直直盯住王大戶許久,眼中盡是淒絕之色,俄而轉身向梁文祈道:「祈哥,是我王家對不住你。」

  梁文祈不答,只是緩緩向後退了一步,忽地露出一個古怪之極的笑容來,道:「繡妹,你的身上緣何如此濁臭?」王繡一愣。

  其實何止是王繡,堂上眾人中十個倒有八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明明是王大戶計殺梁文祈,梁文祈怎麼反嫌上了王繡?

  正莫名間,展昭跨前一步,沉聲道:「王繡,你串通外人殺害梁文祈在先,公堂之上混淆視聽,試圖嫁禍生身父親在後,如此泯滅人性,還不低頭認罪?」未及王繡回答,展昭轉向包拯道:「包大人,梁文祈被殺,王繡嫌疑,遠在王大戶之上。」

  包拯點頭:「展護衛可是發現了什麼?」

  「之前屬下前往城西亂葬崗尋找端……和梁文祈,起墳之時,發覺兩人都備具薄棺下葬,問起王家下人李三時,他也說是王大戶念及翁婿一場,不忍將梁文祈草草入葬。」

  「若是王大戶設計殺梁文祈,他完全不用如此善待梁文祈的屍身。因此,屬下當時就曾懷疑,王大戶雖然不是很喜歡梁文祈,但是也不至於要殺他,此其一也。」

  包拯暗暗稱是。

  「其二,屬下記得端木姑娘說過,世間煙火氣重,常人嗅覺受阻,只能分辨人間五味。然若能跳脫皮囊之外,是可以嗅出靈台清濁的。靈台之味,潔淨有之,甘醇有之,酸腐有之,濁臭有之,想那王繡若不是身造殺孽,如何會被梁文祈嗅出濁臭之味?王繡,你的精心佈局或許瞞得住世人耳目,但斷避不過幽冥之眼。」

  王繡緊咬雙唇,默然不語,只衣袂微微顫動,顯出內心極為不寧。

  梁文祈慘然道:「繡妹,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竟是你要殺我。」王繡仍不答話,臉色漸轉煞白。

  王大戶看看展昭又看看王繡,一臉的不可置信,急道:「繡兒,當真是你設的局?若不是你,你快說句話呀。」

  王繡淒然一笑,淡淡道:「是我。」圍觀諸人譁然,包拯暗自嘆息。

  就見王繡泰然自若,伸手理順鬢髮,又略略整了整衣襟,方正色道:「是我,是我想出這法子,一心一意要殺了你。」

  梁文祈踉蹌著退了兩步,伸手指向王繡,顫聲道:「繡妹,你說什麼?」

  「我是富甲一方的王家長女,自小錦衣玉食,沒受過半分委屈,憑什麼為著早年的一紙婚書,就要嫁給你過一世衣不蔽體的窮酸日子?」

  「爹爹怕人說他嫌貧愛富,雖然心中不喜,仍不願悔這門親事,我卻不甘心。一想到今後要與你同床共枕了此一生,我就恨得夜夜不得安眠。後來我與劉公子邂逅,我心中喜歡他,便愈恨你,你若不死,我如何能過上自己喜歡的日子?」

  「因此上我假作重病,設下這收妖之計來殺你。殺了你之後,我不知多麼痛快。沒想到你活著不讓我好過,死了也不讓我安生,還要告狀拉我一起死。也罷,這一世,我王繡就把這條命賠給你,下輩子、下下輩子,與你姓梁的再無干係!」

  開封府諸人先前討論案情之時,都以為是那王大戶起了悔親之意害人之心,哪曾疑到王繡身上,現下聽王繡如此說,俱都愣怔住了。展昭心道:設下如此毒計殺人,不惜嫁禍老父,現下還如此言之鑿鑿毫無悔意,這位王姑娘,的確是個狠心之人。想那梁文祁不過一老實文弱書生,哪裡是她對手?

  梁文祈木然呆立於當地,良久才道:「繡妹,我卻不知你竟如此恨我……在我心中,我對你確是真心誠意,我一心只想為你好……」

  王繡冷笑打斷梁文祈:「誰稀罕你的真心誠意了,你只想著要對我真心誠意,卻不想想我想不想要你的真心誠意。我若不喜歡,你的真心誠意跟要殺我的刀有什麼兩樣!」

  此話一出,堂上諸人皆是一震,連包拯都禁不住想:在梁文祈看來,他對王繡真心誠意便是好,殊不知王繡對他的心意避之唯恐不及,他對王繡的「好」,恰恰是王繡「不好」的根源所在。

  旁人眼中的好,到了王繡這裡便成了大大的「不好」,世人常說「推己及人」,但是由己去推人,未必正確,說不定還會適得其反。

  梁文祈如遭雷噬,直直盯住王繡良久,雙目中竟似流下淚來,身形晃了一晃,便跌跌撞撞往堂外去。

  堵在門口的眾人見他過來,唬得趕緊往邊上避開,倒是給梁文祈讓出一條寬敞的道來。

  就聽梁文祈喃喃道:「罷了,我喜歡你,竟給你帶來這許多煩惱,早知如此,我還來告狀作甚,平白連累了端木上仙……」

  此言一出,旁人倒還無恙,只展昭渾身一震,喝道:「你說什麼?此事跟端木翠又有什麼干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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