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無處可逃 > 桃花流水 | 上頁 下頁
四十七


  其實靳知遠一路上還是電話不斷,他便放慢了腳步,走在兩人後面。她的背影還是纖細,肩膀有些抖動,在對著師弟說笑。這樣的相逢,靳知遠覺得拋開了一切負擔,純粹得像是校友重遇,流水般滑過的日子裡,難得浮生輕鬆。

  「之前一直是靳叔叔在幫我家,後來他去世了,哥哥和姐姐一直在資助我。我本來說要貸款上大學,後來哥哥說讓我暑假去他公司幫忙,就當自己打工掙錢……」說到靳知遠的時候,悠悠看得出來,男生對他一臉崇拜的表情。

  她凝神聽著,不自覺的微笑:那個男人,總是給她各種意外。她以為他最是燦爛的時候,他的世界其實一片烏黑;而她的想像中,經歷過那些之後,他的人生該當晦暗了,其實他一如往常的做著該做的事,舉重若輕。

  Z大人習慣把本科生所在的校區稱為新校區,仿佛那是約定俗成的。其實校區明明造了那麼多年,承載起一屆又一屆學生的回憶,多少悲歡離合的小故事,淡淡的在一個「新」字上沉浮著,再被淹沒。靳知遠抬眼看她一束漆黑的馬尾輕輕擦過了肩頭,活潑動人。

  如今原料價格猛漲,連帶他們拿到的出廠價也一再飆升。這個星期靳知遠不知道接了多少電話。可是這樣一刻,多麼難得,他索性將手機關機,心底一陣輕鬆。

  不遠處是一幢小且舊的灰色樓房,就在操場邊。如今已經廢棄,不知道做什麼用了。悠悠正在對林國強說著話:「你看,我在這裡讀本科的時候圖書館還沒造好。這才是我們的圖書館。」她的眼睛微微一眯,目光轉向了圖書館下邊的操場,還是有男生在踢球,學校建設的越來越好,連以往塵土飛揚的小操場竟然也鋪成了塑膠跑道,草坪上黃青相接,幾個男生正在跑圈。

  黑白色的足球被大力抽射過來,還帶著勁風,打旋著飛來。力道很大,悠悠還沒看清楚,球卻已經在靳知遠腳下停下。他的眼中略有頑意,輕輕顛了顛,足球劃出的弧線柔和,精准無誤的落進那群等待的男生中。那頭劈裡啪啦的響起了掌聲,還有口哨聲,其實他們站的地方離球門很遠,要做到這樣的精准,幾乎就是一個定位球。靳知遠又在原地站了一會,聽見悠悠問他:「怎麼?球技還沒荒廢呢?」

  他怎麼會忘記,其實悠悠也是球迷,那時候他常常聽她和曾天洋爭執得面紅耳赤。最後拉著他過來評理。悠悠有時候愛強詞奪理,他明明知道曾天洋說得有道理,偏偏最後總是模棱兩可的暗中幫她。好幾次急得曾天洋跳腳:「靳知遠,你還有沒有原則啊?這都不算越位乾脆把用手把球扔進球門得了!」而她還老不服輸,就和曾天洋大眼瞪小眼,最後氣憤的一甩頭,拉著他就走。

  林國強也拍了拍手:「哇,這一腳真帥。」

  「可不是,他好歹也在校隊呆過啊。」悠悠代他回答。

  「你們是那時候認識的?」

  悠悠忽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的目光還遠遠的望向在圖書館二樓的那扇窗邊,自然而然的接上他的話:「她是我師妹。」

  林國強臨時被院裡抓去開會,他們都是過來人,倒無所謂,就讓他回去開會。就剩下兩個人,恰好走過窗下,她抬頭看看視窗,清楚的見到屋子裡有封塵已久的書架,於是駭然而笑:「呀,這裡看上去離窗子很近啊?」

  靳知遠在笑,神色柔和,淡淡反問她:「你以為呢?我好幾次在校隊訓練都可以從操場上看到你。」

  悠悠心底輕輕「哦」了一聲,心跳忽然快了起來,又有些不好意思。大約只有女孩子才會將心思百轉纏繞,而看看他,似乎只是隨口說的一句話而已。她想了想,問他:「靳老闆,你還挺有愛心。我以前怎麼沒看出來?」

  「國強的爸爸原來是我爸公司的職工,後來工傷癱瘓的。我爸從他初中開始一直資助他。現在我還有能力,就繼續下去了。」

  她就微微笑著:「我知道你是好人。」

  其實她該問問他的傷好了沒有,或者他的心情好些沒有。可是話在嘴邊沉吟了半天,卻總是不敢。就像寒假的時候,每個晚上都在撥弄自己的手機,編了一條又一條的短信,可是總是不敢按發送鍵。她她早就知道了,這個世界上有東西比疼痛和傷口更加可怕。這些話不用對他說,她隱隱有感覺,其實靳知遠也一樣清楚那種疼痛,甚至體會比自己還深。

  學校沒有多大變化,連那家小超市都原封不動的在那裡,照常營業。他去買了水出來,正是學生下課的時候,望過去只覺得人頭攢動,鋪天蓋地的喧囂和熱鬧如潮水般將兩人慢慢浸沒。

  他將瓶蓋擰開,愕然,順手將水遞給她。那些相處的小細節,正一絲絲的收攏在悠悠的腦海裡,比如這樣,她向來手勁小,擰半天也開不了。於是靳知遠總是一條龍服務。

  他的眼神明澄,眉梢微揚:「再坐坐就走,這樣很難得。」語氣中不經意帶了滿足,褪去了深沉和偽裝,仿佛初識的時候。那時候他微微俯身,遞給自己一盒霜淇淋。

  悠悠小口小口的喝水,更多的時候反而是靳知遠在說。

  新年的那幾天,靳知遠大半的精力用了幫吳家的事上。和吳宸接觸越多,心底倒越喜歡這個年紀和自己相仿的男子。姐姐曾說了句吳宸適合悠悠,其實沒錯。歲月漸長,就越喜歡直爽的人。而吳宸,和自己的眼光都相似。會喜歡上同一個女生,大方朗朗的表達出來。也不奇怪,那樣美好的一個女孩子,總會有人和他一樣,付出耐心和愛心去等待。

  他當然的沒有把這些心情詳細的說出來,輕輕掠過一筆,儘量不叫她尷尬。數年之後,還有這樣的巧遇,能和悠悠一起在校園裡安靜的坐著,面對彼此,漫無邊際的聊天,心境柔和,已經珍貴的近乎奢侈。甚至比他強吻她那一晚都要讓人覺得美好。

  其實他常來這裡,可如今的城市這樣大,人人穿梭往來,想要相遇,又談何容易?而這樣的再相遇,可不讓人心生感激麼?他無法不眷戀這樣的時光,如同枯萎的花朵,一點點的在清水中重新展開,命脈中滑動起絲絲的暖意。

  似乎把能閒聊的也都說完了,靳知遠笑著站起來:「走吧,我送你。」

  溫度在塑膠椅子上迅速的消散開,他們誰也不敢一起把這個校園再走完了,說不準小街上老闆還能認出自己,而不約而同繞開了曾經的建築工地上,其實如今已經是一座很輝煌的校史紀念館。

  那條去市區的路,悠悠閉著眼睛都知道路邊有哪些商店。那時候他們擠在公車裡,滿頭滿臉的汗;如今冬暖夏涼,車子裡空間又寬敞,卻隔了那麼遠,各懷心事,竟似連開口都不再願意。

  果真是車水馬龍,人煙如瀚,再也尋不到一絲過去的痕跡麼?

  車子平緩的在校門口停下,靳知遠神色複雜的看著她打開車門,卻悵然的想,自己是不是將僅有的一次機會都錯失了?他只肯定一點:生活一點點在向前流淌著,沒有誰還站在原地,即便互相等待,終究是拐進了各自的支流,目光相望的刹那,其實連指間都來不及彼此觸及。

  她已經不是那個依賴自己背書、打飯、看病的小女孩了,這樣的想法讓他覺得微微有些酸意,卻又在自己可以控制的程度之內。

  於是自己的聲音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裡將她拉回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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