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無處可逃 > 桃花流水 | 上頁 下頁
三十七


  他微微側臉,那只相機還在一旁座位上擱著,款式已經很老舊,卻保存得很好,簇簇如新。明明是丟失的東西,怎麼又忽然找了回來?指節握在方向盤上,陽光直射進來,隱隱發白。

  是不是命運開的玩笑?本以為再也不會相互關聯,可其實彼此在漩渦中,越推越近,避無可避。他早已不是那時候的他,意氣風發,可以帶著幾分囂張站在小女生面前,有著理所當然的神氣和驕傲:「我就是在追你啊。」如今他面對她,用沉默代替內心的焦灼,用平淡代替情緒的翻滾,是不是也算的偽裝?

  靳知遠把相機裡的照片拷到電腦上,手指在滑鼠上輕輕點擊,卻又忽然滯住。目光掃到的一個資料夾,時間標記在幾年前。他的手指輕輕撫在唇側,冰涼的相觸。面無表情的一張張翻過,只是目光的最深處,還是凝出了一點點的熱度。那些年輕的過往,笑得美麗的容顏和走過的絕妙景色,在這裡,保存得完美無缺。

  靳知遠長身立起,玻璃窗開了一半,有著寒氣席捲而來。他習慣性的點燃一支煙,淡藍色的煙氣散開在陰霾霾的天色之中,不知是因為煙草氣息還是涼氣,總之那樣嗆人,他輕輕的咳嗽起來。那雙甘冽如泉水的眼睛,看到了城市的最遠端。目力的盡頭,或許可以變得很遠很遠,可在這個男人心裡,卻永遠及不上那些自己跨過的距離。

  維儀去找靳知遠的時候,辦公室空無一人。電腦螢幕顯示著主人離去前正在查看照片。維儀湊過去看了眼,那樣一張照片:少年的愛侶,臉頰相貼,酸甜可人的像是青檸甜橙調成的果汁。

  她看了很久,最後丟下滑鼠,坐回沙發上。她知道的靳知遠,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懂事,都能克制自己,可是她寧願要回以前的那個弟弟——驕傲,坦率,堅定,目光裡的勇氣一往無前。

  靳知遠推門進來,看見姐姐,問了句:「你在?」

  原本是為了公事而來,而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維儀笑了笑:「我前幾天就見到了悠悠,沒告訴你。」

  靳知遠不動聲色,連驚訝都沒表示出來,回答她:「我知道。蘇漾對我說過了。」

  維儀了然,聲音也是平瀾不驚,卻指了指電腦:「那麼,你就打算一直這樣下去?」

  即便在盛怒的時候,她依然儀態優雅,只是目光緊逼著他,像是怒其不爭,加重了語氣:「靳知遠,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可是她不知道,別人都不知道。要是沒見面還好,現在既然見了面,你打算怎麼辦?」

  靳知遠在漫不經心的笑,嘴角噙了一句「和你有什麼關係」,卻偏偏不說出來,近乎執拗的不願意開口。

  窗外雲層如同被灌了鉛水,沉沉的壓得極低,暴雪的前兆。

  他們像是在彼此考驗耐心,靳知遠最後關上了電腦,將相機放回抽屜,做得有條不紊,然後才對維儀說:「該怎麼做,我心裡很清楚。」語罷,唇角帶出一絲笑意,英俊的臉立刻顯得生動起來,連氣氛也一併舒緩。

  維儀看著他出門,怔怔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是姐姐,想要關照他的話有很多很多,關於施悠悠的,關於蘇漾的,關於他自己的,可明明一直以來,他都做得這麼好……她這個做姐姐的,沒有理由不信任他。可她還是有些擔心,過去的事,那麼多的心結,年年月月的累積起來,哪有那麼容易就輕易解開?

  她想了想,還是撥電話給小陳,要了悠悠的電話。

  悠悠從計程車上下來,隔了玻璃窗向她打招呼:「姐姐。」

  她還穿著深藍色的套裝,坐下之後,脫了外套,露出的淺色襯衣襯得膚色白皙,修長的脖頸上一條細細的銀鏈子,微開的領口處可見鎖骨精緻。維儀想起了好多員工的評價:「這次的培訓老師氣質挺好,講得也不錯。」總之漂亮且知性,贊口不絕。哪裡還是幾年前匆匆一面的小女生?

  她們坐著喝茶,淺淺敘些往事。這才發現,一起可以說的話題那樣少。都極聰明避開了一些話題,又說起工作,維儀笑:「原來世界這麼小。」

  豈止是小,分明更加巧。培訓合作,連偶爾兼職翻譯都會撞在一起。悠悠掩飾的喝了口花茶,卻覺得尷尬,脫口而出:「靳知遠現在好不好?」維儀看看時間,又往後靠了靠,淡笑著說:「對啊,你們很久沒見。不如,你自己去問問他吧?」

  時間配合得這麼好,服務員引導著那輛車停在門口車位上,車上下來的男子身姿修長,寒風帶起他的衣角。而他的臉色就像是這天氣,叫人琢磨不透,永遠都不知道下一秒會是放出晴陽,或者鵝毛大雪灑灑飄落。

  悠悠放下了茶杯,帶了絲調侃,對維儀說:「姐姐,你沒和我說他也來。」

  維儀笑:「就當大家聚聚,說說話。多難得。」

  靳知遠只看到棕色的沙發上,她背對著自己,長髮如漆黑瀑布。他一步步的走近,有輕輕的腳步聲,而心跳愈快,倒像是青澀的少年,重將見到心儀的少女。此刻悠悠回頭望了一眼,卻刻意避開了他的眼睛,禮貌的看著他的唇側,笑著打招呼:「你好。」

  而這一聲「你好」,終於讓靳知遠重新平靜下來。他淡淡揚起唇角,禮貌的點點頭,在維儀身邊坐下,目光慢慢的抬起,可以見到對面的她容顏姣好,微揚下巴的時候纖巧滑過的弧度。而自己再開口的時候,聲音有些喑啞,好像說了一句:「你以後在寧遠工作?」

  「我還沒畢業,都沒定。」

  靳知遠看過她的簡歷,研三,還可以在學校呆最後半年。是啊,自己已經離開這個同樣的世界很久了。有些比琉璃更清澈,比飛花更輕盈的東西,他親眼看著它們灰飛煙滅,難道此刻還能一點點的恢復拼湊起來?

  於是有擋不住的寞落橫亙在兩人之間,即便再若無其事,還是覺得生硬和扭曲。

  維儀最初是好心,可也不忍心看到這樣冷場下去,輕輕咳嗽一聲,有些自嘲:「好像這不是一個好主意。」她朗朗一笑:「好了,我還有事。知遠,你要不送悠悠回去吧?」

  室外是南方特有的雨夾雪粒,悠悠很自然的拒絕了維儀的提議,甜美的唇角帶笑:「不用了,我打車回去就可以了。」她比他們走得都要快,甚至不需要等待回答,已經站起來,像是避之不及。

  維儀無語的看著弟弟,他有些失神,目光並未追隨那個離開的身影,手指輕輕撥弄著骨瓷杯碟上擱著的銀色小勺。忽然唇線抿成薄薄一片,眼中有一閃而逝的光亮。他看了一眼窗外,悠悠剛剛攔到一輛計程車。他低頭對維儀說:「姐,我先走了。」

  維儀松了口氣,不動聲色的攪了攪飲料,「噢」了一聲。一直看到他很快的離開,車子循著她離開的方向一道離去,才笑著搖了搖頭,帶了細微的期待,閃閃爍爍的,很舒服的眼神。

  他比她晚了半步,砰的關上車門,腳步比悠悠快很多。最後伸出手去,按住她的手腕,他的手指用力,於是感覺她的腕間纖弱,似是微一用力就會折斷。空氣中有清冷的似有似無的香氣,還有唏唏簌簌落在地上、身上、發間的小雪粒。

  「你幹什麼?」悠悠簡單的說,用力掙了掙,雨傘歪向了一邊。

  靳知遠低頭看去,她的膚色白皙的透明,輕輕的喘著氣,而自己的聲音很低:「對不起」。

  施悠悠停止了掙扎,忽然安靜下來,露出一絲迷茫。

  那一天,連天氣都是哀涼的,雨傘被拋落在一邊,他們在寒風冷雨裡站著,互相從目光中觸到的,不約而同的逃避,茫然,軟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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