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無處可逃 > 桃花流水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海天中心醫院的。」他簡單的說了下情況。靳志國沉吟了一會,「我先打個電話去問下情況,你同學知道了麼?」

  靳知遠握著手機,他的臉線條明晰,輕輕牽起了嘴角,「我不知道怎麼說。還有,我要不要先和她爸媽說一下?」

  他好幾次撥到了悠悠母親的電話上,最後卻頹然滑上滑蓋。這樣大的事情,論情論理都不該瞞著她的爸媽。可是又拿不定主意,或者還是等到結果出來了再和她父母商量?

  片刻之後,夏院長親自打電話來了,開口第一句卻是讓靳知遠不要擔心:「我已經去問過化驗科了,那份切片化驗讓他們加緊做,最遲後天就能驗出陰性陽性。讓你同學也不要著急。」

  靳知遠脫口而出的卻是自己最擔心的話:「夏叔叔,如果是惡性的該怎麼辦?」他也只是一個普通人,在醫院的時候,這句話在舌尖上打滾,可是就是說不出來。其實任何一個有常識的人都會知道答案,不過就是化療,或者切除。

  這樣一站,竟然不知道是多久,直到譚阿姨推門進來,嚇了一跳:「哎呦,怎麼站著不出聲啊?」隱約聞見了外面的香氣,他順口問了一句:「晚上吃什麼?」

  譚阿姨說:「還做得黑魚片。你姐姐什麼時候回來?上次說了是這幾天的。」靳知遠沒吭聲,問了一句:「她起來沒有?」

  悠悠的午睡很香甜,前幾晚睡得一直不算好,隱隱約約總是會被疼醒。被子裡太暖和,熏得人臉頰也生出暖暖的粉紅色。房間拉了窗簾,睡妖精的籠罩下,蔓延開的氣息的都是恬然的。靳知遠坐在她的床頭,良久,他的手無意間壓到枕邊的長髮,觸感順滑。這樣的光線,她又將腦袋埋得很深,他視力再好,卻終究看不清她的臉蛋。

  醒來的時候,居然見到靳知遠在抽煙,一絲煙霧淡淡散開,他的嘴角抿著煙,動作有些生澀,不是抽慣的樣子。悠悠笑他:「最煩這樣的人了,戒煙消愁……俗氣的不得了。」他抬眼看到她,順手掐滅手裡的煙,笑:「這也被你看出來了?」

  悠悠從來不知道自己這麼能睡,匆匆喝了幾口湯,轉身又回去睡覺,沉得連一絲夢也沒有,第二天起來,靳知遠正拿了大衣出門。悠悠神清氣爽的喊住他:「你去哪裡?」

  「我真懷疑你是不是豬變的。昨天下午開始,一共睡了十七個小時。」靳知遠語氣裡有絲淡淡的無奈,「去聯繫實習的事,中午就回來。」

  悠悠照鏡子的時候,終於可以確定,舌頭基本消腫,清晰的露出了線腳。看著有些恐怖,可是到底是一分分的在好轉,靳知遠過了下午才回來,神色間稍有輕鬆,匆忙將留下的飯吃了,就把自己關在了書房,又囑咐她:「我要寫案例,不要來打攪我。」

  他就真的沒有出門半步,譚阿姨將飯做完就匆匆出門去接女兒了。悠悠閑著沒事,收到好幾條慰問短信。悠悠實在無聊,電臺來回翻了好幾遍,終於很陰暗的想:找個機會去騷擾他。她推開門,並沒有看到靳知遠。書房外也是個小露臺,他在打電話,筆記本打開著搜索網頁。

  悠悠掃了一眼,搜索詞條卻叫她愣在那裡,那一瞬間失神之後,靳知遠的反應終於確認了她並沒有看錯那幾個字——他極快的走進來,伸手合上了筆記本,聲調微微抬高了起來:「你進來幹嘛?」

  暮色正濃,城市裡有些起霧,順著玻璃望出去,淡淡的一層薄紗,也不知彌蓋起的是什麼。她慢慢問他:「舌部的惡性腫瘤?」目光像琉璃一樣宛轉易碎,又像清清的一盞水,只要他微微一觸,就潑灑一地。

  他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只能慢慢將她摟在懷裡,可是悠悠一點反應都沒有,臉貼在他的胸口,只是問他:「真的麼?」

  她那樣年輕,發誓從來沒有想過「死」這個字眼,甚至沒有想過什麼是老去。那些都太遙遠,她的生活素來鮮明而跳躍,又是無憂無慮,偶爾會為父母兩鬢的白髮憂心,也會憧憬自己快些褪去青澀,並且不明所以的嚮往熟女。可事實就這麼橫亙在眼前,她的年輕,就要這樣結束。

  悠悠不由自主的看他的眼睛。他正在努力對她解釋。悠悠想,認識他這麼久了,真是沒見過他的語氣這樣的笨拙,他看自己的眼神,永遠是安然而溫和。而此刻燈光下深棕色的瞳孔,一閃而過的焦灼和無力,又似乎有感同身受的絕望。

  靳知遠上午去過醫院,夏院長陪他去找動手術的王醫生。王醫生錯愕不已,第一反應是醫院弄錯了:「切下來的東西邊緣很光滑,並不像惡性腫瘤那樣會有複雜的紋路。」後來回去化驗科,之前那個醫生又詳細的解釋給靳知遠聽,語氣裡也不過是讓等他一天,明天結果出來才能確診。如今他把這些詳細的說給悠悠聽,卻越來越心虛,她的表情有幾分膽怯,卻兀自仰著臉,似乎等著他說出最後的判決。

  他苦笑,這些話,並不是在安慰她。醫生的原話如此,他說完最後一句,悠悠終於站起來:「哦,我睡覺去了。」

  她躺在床上,其實全無睡意,窗簾拉開了小半,望出去是璀璨的夜景,流轉的霓虹。這是她從未體驗過的恐懼,一隻腳已經懸空,而面前是崢然可怖的懸崖,腳下石壁如斧斫劍削。而將她拖離這種心境的,是門把輕輕轉動的聲音。

  他坐在她身邊,燈都沒有開,一片暗色中,聲音低沉,像是從夢境深處傳來:「沒睡著?」

  悠悠應了一聲,忽然覺得有人伴著也好,應答也要分神,總勝過一個人胡思亂想。他很自然的掀開被子的一角,催她:「過去些。」

  悠悠聽話的讓出一個身位,絲毫不覺得尷尬與羞澀,仿佛天生該躺在他的身邊,枕著他的手臂。隔著薄薄的T恤,悠悠微微用臉蹭了蹭,質感極軟的面料。有時候枕著家裡的玩偶熊睡覺,被長長的絨毛包裹,就是這樣柔軟。

  她縮在他的懷裡輕聲講話:「如果我真要死了,一定要去一趟青藏高原,去看看那裡的冰川。」她記起以前看的書,明澈澄淨的高原天空,如果有陽光的話,一定是璀璨晶瑩的。而那是雄鷹俯瞰的地方,那裡的天葬會讓靈魂最自然的進入下一個輪回。

  靳知遠的手滑倒她的身側,找到她的手,一點一點的嵌住,緊密的貼合在一起,他握得這樣緊,輕聲說:「這個寒假來不及了,我們下個暑假去,好不好?」胸口小小的一片濕熱,似在灼燒自己的靈魂,他沒有辦法出聲安慰,只能緊緊的攬著她,又撫著她的背。他能說什麼,說自己的心情更焦慮緊張?或者自己已在這種煎熬,甚至比她沉浸的更久?

  他沒有再開口,抽出手來將她往自己懷裡送了送,把體溫渡到她身上,她在自己的懷裡蜷成小小的一團,呼吸輕柔平靜。許是這樣的懷抱讓人心生信賴,明明聽到她抽噎了幾下,到底還是睡著了。女孩子的身體,總是分外的柔軟一些,竟然可以縮成這樣小,脆弱的讓人心疼。他的唇印在悠悠發間,清香的氣味,略有涼意。

  天色一點一點變亮,悠悠睡得很熟,這讓靳知遠松了一口氣。這一夜他似睡似醒,側頭去看床邊的鬧鐘,已經早晨七點多。因為一直記得醫院九點上班,於是將她放回枕上,悄聲出房門。

  想不到靳維儀正巧開門回來,見他出來,倒是嚇了一跳:「起這麼早?」

  靳知遠掩上門:「你怎麼提早回來了?」

  靳維儀抬頭看他一眼,邊脫下靴子:「你熬夜?」靳知遠向來是內雙,只要沒睡好,雙眼皮就會極明顯,會顯得眼睛比平常大些,又明亮精神,絲毫看不出熬夜的樣子。

  靳知遠替她將箱子拿進來,又沒心情敷衍她,靳維儀自己驚咋起來:「靳知遠!你在家裡收留女生?」她指了指地上的鞋子,顧不上穿拖鞋,先去查看房間。靳知遠斜倚在門口攔住她,語氣有些不耐煩:「我同學病了,不是和你說過麼?爸也知道。」

  她偷看弟弟的神色,忍不住笑:「現在的孩子都早熟。」

  片刻之後又探出頭來囑咐靳知遠:「我下飛機忘了給家裡打電話了。記得幫我撥一個。」靳知遠坐在沙發上看新聞,《朝聞天下》正在播出昨天中國男足的海外拉練,和歐洲某俱樂部的友誼賽,照例慘敗,然後開記者會就找各種藉口。聲音嘈雜,他卻恍惚間一個字都沒看進去,看著螢幕一角的時間跳動,又時不時看一眼茶几上的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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