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無處可逃 > 如果夢醒時還在一起 | 上頁 下頁
四四


  她慢慢的轉過身子,習慣性的將腿蜷在沙發上,抱住自己的雙膝。縮起的身子是很小的一團,像是流浪的小貓,有些小小的無措。

  「蘇如昊,你不會介意的,是不是?我們都知道的,這些補償心理是會常常出現的……而且,那時候還不認識……」

  是真的承受不起誤解,夏繪溪停下語無倫次的解釋,將雙唇抿得蒼白,看上去異常的薄而透明。

  到底還是心軟的,蘇如昊一遍遍的回憶那些理論上的概念,呼吸如同流水,一次次的清洗而柔化心底淡淡的不舒服,最後鎮靜的將她摟過來,語氣柔和的說:「是有點小小的介意。正常的人,大概都會有這種介意的,就算是學心理的也不意外。」他頓了頓,似乎是無意識的,修長的手指靈活而柔緩的在她的耳側打圈、摩挲,「可是我很高興,你願意把這些告訴我……說下去,我在聽。」

  他緩緩的低下頭去,握起她的手,輕輕的吻她的指尖,目光卻沒有離開她的臉,安靜的聆聽。

  指尖有輕微的癢意,可夏繪溪沒有抽開手,任由他握著,仿佛樣就可以汲取勇氣,可以支撐自己繼續下去。

  「那是最自卑,又最驕傲的時候。我坐在台下的第一排,可看著講稿,就是抬不起頭來。我一直在想,明明的成績是最好的,明明學科平均分95才能拿到樣的獎學金,可是這個獎學金對我來說,為什麼像是屈辱?」注意到蘇如昊的嘴唇微微動動,似乎想要勸,可擺了擺手,臉色蒼白,「不用勸。現在當然不會麼想……可是你知道的,那時候我還很年輕,很敏感,驕傲得可笑,所以想法會很極端。」

  她的目光無意識的投向窗外,想起自己在聖彼德堡對裴越澤講起過他們的初次見面。可沒說實話。

  事實上,在南大最大的禮堂裡第一次見到他,他的衣著高貴,而面容英俊得無懈可擊,他將證書遞給她,又俯身和她握手,禮貌,疏離,漫不經心:「好好努力。」

  她緊張的盯著自己的衣角,往常那些被學業優秀堆砌起來的自尊心和驕傲感,像是塵埃,只是被輕輕一吹,就落在世界最遙遠的角落。而忽然發現,自己的世界,原來狹小不堪到只有那雙半新不舊的運動鞋。而對所有的人來,這樣的差距,才是現實。   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講完那份稿子的——幾千個字,被團委的老一改再改,是要突出感謝和溫暖的主題。通篇讀下來,迷迷糊糊的只記得無數個感謝。而最後被校報記者拍下的照片裡,自己的眼角晶晶發亮,自然而然的被寫成「發言代表的學生數次感動落淚」。

  沒有人知道,那不是因為感動,只是因為委屈,扭曲而矯情的屈辱。

  「給我頒獎的是裴越澤。那是我第一次見他,他很年輕,也很好看,那種氣質,可能就是天生的清貴吧……你想像得到吧,一個很自卑的孩子,親手從個很英俊很又氣質的人手裡接過那樣的獎賞,然後再畢恭畢敬的感謝他,對我來說,真的十分難受。」

  蘇如昊的目光直很柔和,他沒有插話,只是任由她隨著自己的思緒陳述。

  她微微歎了一口氣,隔了一會兒,又低低的說:「後來和裴越澤聊天,說起過第一次見他。可是那次我騙他說,在CRIX的大樓裡和導師一起見到的他。可見,一直到現在,我還在回避那件事。」

  「那個頒獎儀式結束後,那些錢也打到帳戶裡。那時候爸爸的腰不好,有時候下地很困難。想來想去,決定勸他來這裡看病。

  他們本來不願意來,說是看病太貴。就我的獎學金真的足夠看上十次八次病。他們一輩子,還沒來城裡轉上圈,我到底還是被動。」

  蘇如昊拍拍她的肩膀,柔聲說:「你做得沒錯,很孝順。」

  夏繪溪只是笑,可是那樣的笑裡,還有著愴然和無奈,眼神盈盈欲滴出水來。

  「其實挺矛盾的,想孝順他們,可是又不想同學知道父母來看。他們……從來不會像室友的爸爸媽媽那樣,穿著打扮很得體,老是請們個寢室的同學去飯店吃飯。所以,早早的就在車站附近的旅館訂房間,那裡便宜,而且離學校也遠。

  後來在車站接到他們,媽媽還帶最喜歡的山核桃,整整一籃,是讓帶給同學吃。籃子還是自己編的呢……後來帶回寢室,就說是自己在街上買的。   那幾天早出晚歸,帶爸爸去看病,又帶他們轉轉公園和商場。到第三天的時候,媽媽小心翼翼的說想去的學校看看。

  其實最怕的就是爸媽提這個要求,我不想帶著他們去南大轉,怕遇到熟悉的同學和老師,所以立刻就說下午的時候有要緊的會要開,沒法再抽出時間來。而且票都買好,沒法退。

  媽媽養我長大,一想,大概知道我是在找藉口,可是沒說破,就算了。

  找個藉口替他們去買些路上的吃的,就去一旁的車站買當下午的車票,送他們上車。」

  她說到這裡的時候,眼裡那些一直蒸騰氤氳的霧氣,終於凝結成滴又滴的水珠,緩緩的滾落下來,小小的臉頰上沾滿濕意,夏繪溪用力的擦了擦,有些狼狽的轉開臉,很快說了一句:「對不起。」

  蘇如昊伸手攬著,又遍遍的撫著的背,柔聲安慰:「沒關係,那些事都過去。我們春節的時候去你老家過年好不好?」

  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可是她的聲音淒婉而無助,小小的腦袋在自己的懷裡,拼命的搖頭:「那天下午,那輛大巴就出了車禍,翻下高速,車上的乘客都死了……他們也在裡邊……」

  他的心一下子被揪住,許是因為此刻顫抖的身體,許是因為她的講述、她的過去,他看過夏繪溪的檔案,看到過拿過的種種獎勵,自然也知道她的出身和家境可能並不好……然而想不到的是,這樣一個聰慧漂亮的孩子,也藏著這樣的心事。

  那些過去的點點滴滴,仿佛是拼圖,一下子在腦海裡組成副清透的畫面。

  在翠湘的時候,看到那些窮苦的農戶,她難以抑制的激動情緒……在去聖彼德堡前,她一臉坦誠的告訴自己費用太昂貴……而就在前幾天,看見那個叫劉媛媛的小姑娘,或許從那裡窺見自己的過往,又失態的將手邊的包重重的拂在地上,手指冰涼……

  他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還能再安慰她什麼,只能把她抱得再緊些,下巴擱在她的肩側,呼吸灼熱的撩起她的長髮,一遍又遍的告訴:「都過去了。」

  夏繪溪任由他抱著,身體軟軟的一動不動,最後輕輕的說:「我不……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有時候仔細的想想,我真的不是個好人,愛慕虛榮,要面子,剛來個城市的時候很土,怕同學嘲笑,所以去圖書館的閱覽室看那些時尚雜誌,在網上查衣服的搭配。要像那些城市裡的孩子那樣,身材纖細,氣質又好……那麼貪心,什麼都想要……可是現在,那些想要的,真的有,卻只覺得後悔。如果那些日子重新來過,我一定開開心心的挽著爸爸媽媽,陪他們逛逛南大的校園,再介紹他們給室友認識……」

  「所以,你信麼?我想,這些大概都是冥冥中註定的吧。像爸爸媽媽他們那樣,像那個人那樣,真的逃不開的。至於剩下的人,大概只能好好活下去吧……」

  她擦了擦眼淚,語氣已經漸漸的平靜下來,「這些事,我大致的和于柯說,不希望她走我的老路。其實貧窮真的沒有什麼可恥的,可恥的是一個人的心態。就像我那個時候。」

  呼吸聲已經由急促變為細密柔和,這樣的追憶過後,她的側臉擦在他柔軟的毛衣上,像是失卻所有的力氣,又慢慢的環住他的腰,低聲說:「每年到春節的時候,也是我最難過的時候。以前家裡雖然窮,可是過年可以陪著媽媽起炒瓜子,一起守歲。後來他們出事,就在食堂過,回到寢室只有一個人。再後來彭教授總讓我去他家過年,師母也會做很多菜……可那些都不是家的感覺。蘇如昊……」

  她慢慢的支起身子,環住他的脖子,帶小小的懇求:「今年我們一起過年,好不好?」

  那一刻,他的心情柔軟得無以復加。那些有限的詞語在腦海中組合,又散開。腦海中仿佛有著個小小的漩渦,那些情感激旋著小小的浪花,將所有的語言能力都擊散,直至潰不成軍。

  夏繪溪的眼神卻的黯淡下去,最後慢慢的:「你爸爸媽媽是不是還在國外?對不起,我想你也應該…」

  並沒有讓她把些揣測說完,蘇如昊想,究竟還有什麼動作能表達此刻自己的想法呢?

  他們的唇彼此輕輕碰觸下,而他並沒有深吻下去。可是離得樣近,他每次開口話,總是不可避免的和溫潤柔軟的唇摩挲而過,這是獨屬情人間的呢喃和低語,一字一句的,落在最不安的心底。

  他輕輕的一笑,像往常一樣愛弄亂她的頭髮,又抵著她的額頭:「傻瓜……我陪著你,哪裡都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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