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無處可逃 > 如果夢醒時還在一起 | 上頁 下頁
二二


  她的身體傾了一個有些奇怪的角度,卻又停下來,亦慢慢的將頭轉了過去,從鏡子裡直視著蘇如昊。她在下,而他在上,或許視線在明亮的鏡子中央幻聚在一起,又或許那裡依稀就是一點灼亮的光斑,將她的心思一點點的折射出來了。

  夏繪溪雙手握拳,有些難以遏制的緊張,以至於說話的時候聲音還在顫抖,可是眼睛卻沒有絲毫的回避,難以言語的坦誠:「我應該告訴你這個。裴越澤也在這裡。我不敢確定他是不是為了我來的,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原本輕撫她肩膀的手忽然緊了一緊,蘇如昊的唇角勾出了看似漫不經心的笑,慢條斯理的說:「為什麼要告訴我?」他的眼神莫名的厚重濃烈,和那抹笑對比在一起,夏繪溪仰視著他的表情,竟然有絲驚心動魄的感覺。

  片刻的鎮靜之後,夏繪溪抿了唇角,語氣愈加的嚴肅起來:「我不想騙你。」深呼吸一口,她終於很認真的說,「因為我不想你誤會。」

  這樣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他足足有半分鐘的失神。

  蘇如昊這一生,向人表白過,也被人表白過。他是教授們眼中心理研究領域天才型的學生。他熟知並且可以掌控交談物件的心理狀態。他從那些愛慕自己的女孩子表情中讀到過眷戀、羞澀和不安。她的這句話,甚至算不上表白,可他明白,向來冷靜克制如她,能坦率的說出這句話,已經是很大的不易了。

  其實就連她嚴肅的表情,不過是習慣性的用於掩飾緊張的反應罷了。可是此刻,他無暇去顧及其他,目光漸漸的轉為柔和,帶了些許自己也難以明白的情感,注視著她形狀姣好的唇上。仿佛有什麼在自己的心口敲開了一個缺口,有種如蜜糖般的液體悄悄的傾注了進來,這讓素來鎮靜的他覺得驚愕,卻又難以控制的覺得欣喜。

  夏繪溪似乎並沒有在等他的反應,說完這句話,快速的低下了頭,仿佛小小的鴕鳥,又緘口不言了。

  蘇如昊慢慢的俯身下去,吻在她柔軟而散發著清香的發間,心底在從容不迫的微笑。明知她此刻的不解風情和青澀,他只覺得心臟在微微的顫慄,於是很快的直起身子,輕說:「知道了。我不會誤會。」

  一直到他離開,夏繪溪都沒敢再回頭。鏡子裡的女孩笑得有些勉強。說不上後悔,可是現在心底不是沒有訝異的——驚詫於自己為什麼突然打破了以往沉如止水的心境,衝動的將這件心事說出口。

  又因為沒有得到他肯定的回復,難免讓自己覺得懊喪。夏繪溪低頭歎口氣,捂起了臉頰。這樣的惶恐和期待,對於自己來說,完完全全的,真是一種新鮮的體驗。

  ***

  夏繪溪早上醒來的時候,習慣性的去拿出那本筆記,然而頓筆半晌,竟然沒有落下一個字。她眨眨眼睛,這大概真算是奇妙的經歷吧,居然一夜無夢。十分難得的,在這一天的日期後邊,寫下了「無」,留下一行素白。

  上午是一個小組討論。夏繪溪比約定的時間早了一些到大廳,本來想順道去叫蘇如昊,可到底還有一絲忐忑和尷尬在,於是徑直坐電梯下樓。等了一會兒,彭教授遠遠的過來了,招呼她一起走,一邊說:「小蘇說他有些不舒服,想多睡一會兒,我們走吧。」

  夏繪溪「哦」了一聲,垂下眼眸,有些不自然的問了句:「他病了?」

  「沒事,可能時差一直沒倒過來,手背又擦傷了。我去看過他,正躺著休息呢。」

  他應該不至於被自己昨天說的話嚇壞,以至於刻意避開自己。夏繪溪想了想,嘴角微微帶出了苦笑,其實感到不好意思的應該也是自己吧?更何況兩個人都不是孩子了,情感和工作學習的事,自然有能力分得清楚。

  想到這裡,她也不再糾結了,聽見彭教授說:「今天榮格教授會參加我們這組的討論,有什麼問題,可以抓緊時間問。」

  夏繪溪後來才知道,榮格教授加入他們這一組的討論也是臨時決定的。據說這幾年他一直致力於心理療法和東方思想的結合,於是興致勃勃的參加了他們這一組的研討。

  此刻她不可思議的看著彭導,突如其來的驚喜簡直把自己所有的情緒給佔據了,隨即又有些懊悔,因為沒有準備,一時之間也整理不出思路,只能跟著彭導進了會場。

  他們並沒有遲到,可是榮格教授卻早早的坐在那裡,低頭翻看書本。老人穿著呢料的西服,頭髮銀白,又有些稀疏,一副圓形金屬鏡框的眼鏡微微下滑架在略帶鷹鉤的鼻樑上,偶爾和旁人輕聲說話,目光從容而專注。

  正式開始討論的時候,他也像旁人一樣打開筆記,聽到困惑或者精彩之處,拿筆記下,仿佛好學的學生,和尋常的與會人員沒有區別。可是顯然,旁人自然不會放過這樣好的機會。等到一位印度教授發言完畢,就立刻有人提議讓榮格教授談一談他的看法。

  榮格教授摘下眼鏡,並沒有拒絕。

  他講起自己之前的一個案例。一個女病人情感冷淡,在治療過程中,壓抑的情緒投射在了醫生身上。也就是說,那個病人狂熱的愛上了自己的心理醫生。說起這樣棘手的問題,老人依舊語調平靜,將眼鏡放在前邊的桌上,又交疊其雙手,慢慢的說,「我讓我的病人明白,她有愛的能力。至於她對我的感情,是通過治療關係這座橋樑發生起來。這就需要醫生一直保持清醒,並且在適當的時候切斷這個聯繫。這樣,病人的投射消失了,而病也被治癒了,皆大歡喜。」

  然而他的話鋒一轉,語氣比起之前嚴肅了不少:「我要說的是醫生自身的心理狀態。一般諮詢或治療結束後,諮詢者強烈情感一旦消失,難免會讓心理醫生產生類似失落的心理不適應。這也是我一直強調的一點,在心理諮詢過程中,醫生要警惕,防止自己被病人的情緒所『感染』。」

  夏繪溪心裡咯噔一聲,這段話好像是說給她聽一樣。又想起了昨晚在裴越澤的房間裡,他的目光仿佛閃爍著銀色的光澤,有些蠱惑,又有些溫熱,總讓她覺得受了誘惑一樣的不安。

  「接下去的時間,如果你們願意,我可以回答一些提問。」

  夏繪溪想了想,冷靜而迅捷的問出了問題。

  「如果在治療過程中,一直無法和病人維持正常的關係,醫生應該怎樣調整?」

  聲音清亮而柔和,對於此刻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年輕漂亮的女孩子並不以為意,她的目光一直追逐著榮格教授,有些急切的等待他的回答。

  「年輕的女士,我很樂意替你解答這個疑問。」榮格教授低頭,目光從鏡片的上方望出去,微微笑了笑,「我不明白你指的『不正常』關係是什麼。但一般來說,可能是一種疏離感——不認同病人表現出的言行或者思想。」

  「其實,這樣的情況是可以辨認的。比如,醫生自己心裡可以知曉,到底有沒有出現補償心理。」

  夏繪溪不由自主的停下了筆,想起了常常做的那個夢。

  老教授在喝了一口水後繼續:「對於這樣的情況,每個案例的具體情況都會有所不同。但是治療原則只有一條:身教必先於言教。你要回想,你對病人坦誠了麼?你全心全意的站在他的立場上了麼?如果沒有,那麼你必須這樣去做。不然,你無法進入他的世界,也無法幫助到他。」

  她點頭,恭敬而真誠的說了句謝謝。

  榮格教授的目光注視在她的身上,這個年輕的東方學者側影俐落而清爽,她的眼睛明亮,因為此刻的求知而愈加顯得動人。他亦微笑:「儘管無從得知你的案例,但依然謝謝你的提問。」

  一直到出會場,彭教授才問她:「你最近有在替別人做諮詢?」老教授顯然對這個心愛的學生對自己有些隱瞞而感到不滿,語氣也直率而嚴厲。

  神差鬼使的,夏繪溪頭一次對自己的導師撒了謊:「沒有,這個案例是上次我聽外邊一個師姐說的,剛才想到了,才問了問。」

  或許是鑒於她以往良好的品行,彭導也沒有多說什麼,點點頭:「那就好。如果是你自己出現這樣的心態,我不希望你瞞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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