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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我當然說「可以」。

  許伯伯領著我,走進病房旁邊的一個小會議室,他關上門,給我倒了杯水:「剛才看到你和小憐頭挨頭躺在床上,給我一種錯覺,好像是我自己的一雙女兒,可實際上,小秋和小憐從沒有這麼親密過。」

  我不知道能說什麼,只能低著頭喝水。

  「小憐給你講過她和她姐姐的一點事情吧?」

  我謹慎地說:「講過一點點。」

  許伯伯似看透我心中的顧慮,淡笑著說:「我以前喜歡叫小憐『憐霜』,她手術後,我就再沒叫過她『憐霜』,可她整天忙著和我鬥氣,竟從沒留意過這個變化。」

  我心裡隱隱明白些什麼,期待地問:「隱瞞麻辣燙移植的腎臟來自許秋是伯伯的主意嗎?」

  他點頭:「小憐現在的狀況很不好,排斥反應很強烈。六年前,她腎臟衰竭時,半年多視力才退化到看不見,可現在,從昨天發病到今天,只一天時間,她就已經半失明。醫生已經在全國找尋合適的腎臟,可那畢竟是人的腎臟,不是什麼說買就能買到的商品,我怕即使我再有辦法,也來不及了。」

  剛燃起的希望破滅,我的水杯跌到地上,鞋子全部被打濕,我卻連移動腳的力量都沒有。

  許伯伯的表情也很悲慟:「我今天坐在家裡,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我不管醫學上怎麼解釋這件事情,我覺得原因歸根結底在小憐自己身上。也許她也不想這樣,可她的大腦忠實執行了她心底深處最真實的意願,她痛恨、抗拒來自小秋的腎臟。」

  對於父親而言,最痛心疾首地莫過於子女反目、白髮人送黑髮人,他已經全部遇到,我想說些話,可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

  他將一本日記本放到我面前:「這是小秋的日記,日記本是她媽媽留給她的,她從能寫字起,就習慣於對著日記本傾吐喜怒哀樂,這個習慣一直持續到她出車禍前。」

  我心中的疑點終於全部清楚:「許伯伯知道許秋小時候對麻辣燙所做的事情?」

  許伯伯沉默地點了點頭,眼中滿是哀慟和自責。

  「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把日記本給我?是要我告訴麻辣燙你知道她所承受的一切嗎?你為什麼不親口告訴她?」

  「我已經失去一個女兒,我不能再失去一個女兒,特別是今日所有的『惡果』都是我當年植下的『孽因』。如果我能在娶阿雲前,先和小秋商量,先徵詢她的同意,注意保護她的心理,也許她不會那麼恨小憐;如果我能早點發現小秋是什麼樣的孩子,早點教育她,也許根本不會有後來的車禍;如果我能對小憐盡到做父親的責任,她的精神不會常年壓抑,也許她的腎臟根本不會生病。我很想解開小憐的心結,可我無能為力。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和小憐將近三十年的隔閡,不是說我想努力,就能立即化解的。我把這本日記給你,是把最後的希望寄託在你身上,請你留住她!」

  坐在我面前的男人脫去了一切世俗的華衣,他只是一個早生華髮、悲傷無助的父親,我把日記本抱到懷裡,堅定地說:「我會的,因為我也不能再承受一次親人的死亡。」

  ***

  我和許伯伯一前一後出來,許伯伯和陸勵成打過招呼後,返回了病房。我坐到宋翊身邊:「宋翊,麻辣燙腎臟的衰竭速度非常快,她已經半失明,照這樣的速度下去,她恐怕根本等不到合適的腎臟。」

  宋翊木然地看著我,曾經朝氣蓬勃的眸子,泛著死氣沉沉的灰色。刹那間,因為麻辣燙對他的怨氣煙消雲散。如麻辣燙所說,我們都不是事前諸葛亮,我們只能在當下選擇,也許錯誤,可我們都只是遵循了自己的心。

  「她不怪你。」

  宋翊的手痛苦地蜷縮成拳頭,指節發白。

  我想了很久後,說:「我剛知道你和麻辣燙在一起的時候,我痛苦得恨不得自己立即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可不管我心裡怎麼難過,怎麼痛苦,我從來沒怪過你,我一直耿耿於懷的是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是自始至終沒愛過,只是被我感動了,還是曾經愛過一點,碰見麻辣燙就忘記了。其實,我不在乎答案究竟是什麼,可我想要一個答案,聽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訴我。」

  「蘇蔓,你怎麼可以現在還糾纏這些?」陸勵成眼中有難掩的失望和苦澀。

  我沒理會他,仍對著宋翊說:「我想請你好好想想你和麻辣燙之間的事情,你對她的好究竟是因為她有和許秋相似的眼眸,因為她體內有許秋的腎臟,還是有一點點因為她是麻辣燙。答案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明白了自己的心。宋翊,你知道嗎?我們的確愛你,如果失去你,我們會痛苦、會哭泣,可這世界上的美好不僅僅是愛情,痛苦哭泣過後,我們仍會鼓足勇氣繼續下面的旅程,但我們需要對過去、對自己曾真心付出的一切做一個交代。答案就像一個句號,讓我們可以結束這個段落,開始下一個段落。」

  ***

  我站了起來,頭未回地大步離去,陸勵成大步跑著從後面追上來:「回家?」

  「我要先去買幾罐咖啡。」

  「做什麼?」

  「研究治療心病的資料。」

  他看了眼我懷中抱著的袋子,沒說話。

  ***

  回到家裡,坐到桌前,扭亮檯燈,左邊是小餅乾,右邊是咖啡,拿出日記本,剛想翻開,卻又膽怯。

  走到窗前,俯瞰著這個繁華都市的迷離。

  這個日記本裡,我不僅僅會看到麻辣燙,我還會看到宋翊,從十七歲到二十八歲,他在我生命中缺失了七年。

  看到他眼底壓抑的傷痛時,看到他溫和卻沒有溫度的微笑時,看到他禮貌卻疏離的舉止時,我無數次想知道那七年的歲月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我想知道被時光掩埋的秘密,可是答案真放在眼前時,我卻畏懼了。

  很久後,我轉身去客廳,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也許我會用到它。

  鎖上門,坐在桌前,翻開了日記的第一頁。

  全是一個女子的一寸、兩寸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女子五官並不出色,可貴在氣質,意態軒昂,頗有巾幗不讓鬚眉之態。照片下的紙張泛著褐黃色,有的照片如被水打濕過,皺皺的。

  我眼前似乎看見,一個女孩躲在自己的房間裡,一邊看著照片,一邊默默地掉眼淚,淚水滴落在照片上。

  ***

  思慕愛戀的母親呀!你怎麼捨得離開你的小寶貝?不管父愛多麼豐厚,永遠彌補不了缺失的母愛,而且爸爸馬上就要不再屬於我一個人,他要迎娶另一個女人,他要和另一個女人生孩子,他會愛她們。

  ***

  翻向了下一頁。

  ***

  為什麼我要叫那個女人媽媽?不!我只有一個媽媽!難道爸爸已經忘記媽媽了嗎?他們說這個女人長得比媽媽漂亮,不可能!媽媽才是最美麗的,媽媽,即使全世界都忘記你了,我也永不會忘記你!

  ***

  放學回家,發現媽媽的椅子不見了,那個女人說椅子太舊,正好有個收破爛的來收舊傢俱,就賣了。爸爸聽到了,沒什麼反應。我恨他們!那把椅子是媽媽買的,是媽媽坐過的,難道爸爸忘記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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