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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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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小妹·一個人的地老天荒 當橙兒替上官小妹梳頭時,小妹看見了鏡中的白髮,她輕輕挑起了那束白髮,在指肚間輕撚著。 橙兒心酸得想落淚,其實娘娘年紀並不老,和宮裡的幾個妃子差不了多少歲,可娘娘…… 六順進來稟奏,言道各位娘娘來給她問安。她輕揮了揮手,六順就轉身出去了,理由都未用,直接命各宮娘娘全回去。她笑著想,六順也老了,說起話來,沒有了先前的明快熱情。 因為皇帝的尊敬,太子的孝順,她的地位在後宮無可撼動,不管是得寵的妃子還是不得寵的妃子,都想得到她的青睞,可真正能見到她一面的卻寥寥可數,有的妃子直到誕下皇子,都不知道太皇太后究竟長什麼樣。「長樂宮中的那個老女人」漸漸成了未央宮黑夜中竊竊私語的傳說。有人說她是身體殘疾,所以即使先帝無妃,專寵皇后,她都未能生育,還繪聲繪色地說廢後霍成君也這樣,只怕是霍家血脈中的病;有人說她是石女,根本不能接受帝王雨露;有人說她其實還是處子之身,先皇當年有個秘密女人,只是忌憚上官桀和霍光,所以不敢立那個女子為妃;有人說她膽小懦弱,遇事只會唯唯諾諾地哭泣;有人說她冷淡無情,家族中的人全死光了,卻一滴眼淚沒掉過…… 她聽到這些流言時,總是想笑。時光是多麼可怕的東西,它讓少女的黑髮變白,男兒的直腰變彎,讓一切東西失真、變樣。但是,時光抹不去她的記憶,長樂宮幽靜而漫長的歲月,她可以慢慢回憶。 第一次踏進未央宮那年,她六歲。 還記得頭上沉重的鳳冠壓得她走路都搖搖晃晃,到處是歡天喜地的樂曲,可她害怕得只想哭,盼望著一切結束後,母親趕快來接她回去。她聽到眾人高叫「陛下」,她卻一直看不到人過來,她忍不住偷偷掀起頭上的紅蓋頭,四處找著皇帝,只看見遠遠地,一抹隱忍哀怒的身影,她呆了呆,如做了錯事般,飛快地放下蓋頭,將惶恐不安藏在了鳳冠之下。 在贊者的唱詞中,她一面笨拙地磕頭行禮,一面想著母親說過的話。 「娘,皇后是什麼?」 母親推著秋千,將她送往高處,她笑起來,在自己的笑聲中,她聽見母親說:「皇后就是皇帝的妻子,皇帝是皇后的夫君。」 「那妻子是什麼?」 「妻子就是要和夫君一輩子在一起的人。」 「夫君是什麼?」 「夫君就是要和妻子一輩子在一起的人。」 她不高興地說:「那就是我要和皇帝一輩子在一起嗎?那可不行,娘,我要和你一輩子在一起。」 母親半晌沒有說話,只是推著秋千送她,她扭回頭看,看見母親眼中似有淚光。 …… 她在鳳冠下琢磨,就是這個人要和我一輩子在一起嗎?他好像不高興呢!可我也不高興呀!我想回家! 母親一直沒有來接她回家,她一個人留在了椒房殿。 七歲的時候,在神明臺上,他第一次抱起了她,陪著她一塊兒尋覓她的家,她靠在他懷裡,一邊努力地找尋爹娘,一邊模糊地想著,娘說他要和我一輩子在一起?一輩子在一起…… 他沉默得一句話不說,只是靜靜地抱著她,可她的害怕和恐懼似乎淡了。 後來,她發現他很喜歡去神明台,只是他眺望的方向是西面,而她眺望的方向是北面,她偶爾碰到他時,他仍然會將她抱起,讓她能看向北方,雖然他和她都知道,不管西面、還是北面,其實什麼都看不到。 八歲那年,她第一次聽到宮人唱: 黃鵠飛兮下建章,羽肅肅兮行蹌蹌。 金為衣兮菊為裳,唼喋荷荇,出入蒹葭。 自顧菲薄,愧爾嘉祥。 身旁的宮女告訴她,這是劉弗陵應大臣所請作的詩,詩意她並未全解,可她知道這首歌唱的不是什麼祥瑞,而是皇帝他自己。因為她也曾無數次站在太液池畔,看著自由自在的鳥兒,幻想著自己是一隻鳥,能自由地飛出未央宮。在宮女的歌聲中,她忽然明白了他眼中深藏的憐惜,原來他懂她的,他雖然沉默疏離,可他明白她心中的一切。 她逐漸長高,他對她卻日趨冷漠。偶爾,她會刻意地在神明台巧遇他,可他看見她時,會立即轉身離去,他漠然的背影下有著藏不住的疲倦,她知道神明台是整個未央宮中,唯一一塊真正屬於他的天地。因為懂得,所以止步。她不再去神明台,只會在有星星的晚上,在遠處散步,靜聽著悠悠簫聲,縈繞在朱廊玉欄間。 …… 她怎麼可能離開這裡? 她這一生所有的快樂和記憶都在這裡。她的父母兄弟、家族親人也都在這座城池裡。清明的時候,她會先去祭拜父母,再去祭拜祖父,外祖父,叔叔,舅舅,她會在弟弟的墓前,將親手所畫的馬燒給他,也會在蘭姑姑的墓前燒絹花,成君小姨的墓前燒羅帕。 更重要的是這裡有他。她可以在神明臺上一坐一天,可以去太液池看黃鵠,還可以去平陵看日出,在這座宮殿裡,他的身影無處不在,而且這些記憶只屬於她,即使那個青絲如雲、笑顏若歌的女子也永不可能擁有。如果擁有是一種幸福,那麼擁有回憶的她也是幸福的。 「娘娘?」橙兒擔憂地輕叫,娘娘又在發呆了。 小妹抱歉地一笑,揮手讓橙兒下去,不在意地將指間的白髮放下,起身走到了窗前,推開了窗戶,藍天上排成一字的大雁,正在南遷。那些鳥兒飛去的地方是什麼樣子呢?皇帝大哥他現在肯定知道的。 大哥,我知道你終於自由,你已經隨著那個如雲似歌的女子飛了出去,她會行遍千山萬水,做完你想做的每一件事情。可我的你,在這座宮殿裡,卻無處不在,太液池畔、神明臺上、殿宇的回廊間,仿佛只要一個眨眼,就可看到你徐徐向我走來;深夜時,只要我凝神細聽,依然還能聽到你的簫聲。 你的那道旨意,我怕是永遠都用不上了,我知道外面的天地很大,可是再大的天地,沒有了你的身影,又與我何干呢?那些花再豔,那些樹再美,那些景致再神奇,那些男兒再好,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只願意守在這裡,守著你與我的回憶,一個人地老天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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