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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劉弗陵也是怔怔出神。他兩三歲時,太子和父皇的關係已經十分緊張,到太子死後,父皇越發陰沉,幾乎從沒有聽到父皇的笑聲。此時聽于安道來,劉弗陵只覺陌生。

  雲歌牽著四月和紅衣的手,向殿外行去,「我帶你們去別的宮殿轉轉。」

  四月和紅衣頻頻回頭看劉賀,劉賀沒什麼表情,她們只能被雲歌半拖半哄地帶出了宮殿。于安也安靜退到了殿外,掩上了殿門。

  劉弗陵起身走了幾步,站在了半開的杏花前,「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多少年前?」

  「五年前,陛下十六歲時,臣在甘泉宮第一次得見聖顏。」那一年,他失去了二弟,他永不可能忘記。

  劉弗陵微笑,「我卻記得是十七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你,當時你正躲在這株杏樹上偷吃杏子。」

  劉賀驚訝地思索,猛地從席上跳起,「你……你是那個叫我『哥哥』,問我要杏子吃的小孩?」

  劉弗陵微笑:「十七年沒見,你竟然還把我當作迷路的少爺公子。我卻已經知道你是劉賀,你輸了。」

  劉賀呆呆望著劉弗陵,一臉不可思議。

  當年衛太子薨,先皇已近七十,嫡位仍虛懸,所有皇子都如熱鍋上的螞蟻,急不可耐。其中自然也包括他的父王——昌邑哀王劉髆。

  先皇壽辰,下詔令所有皇子進京賀壽,各位皇子也紛紛帶了最中意的兒子。因為彼此都知道,皇位不僅僅是傳給皇子,將來還是傳給皇孫。如果有武帝中意的皇孫,自己的希望自會更大。

  他並不是父王最中意的孩子,可他是皇爺爺最愛的孫子,也是母親唯一的孩子,所以不管父王樂意不樂意,他都會隨父王同赴長安。

  在母親的千囑咐、萬叮嚀中,他上了馳往長安的馬車。

  雖然母親對他極好,父王和他在一起的時間很少,可在他心中,他卻更親近父王。父王雖然十分風流多情,還有一點點權欲,但並不是強求的人。若太子不死,父王也是懶得動心,他會很願意守著昌邑,四處偷偷尋訪著美女過日子。可母親卻不一樣,母親對權欲的渴望讓他害怕,母親的冷酷也讓他害怕。他知道母親將和父親睡過覺的侍女活活杖斃,也知道其他妃子生的弟弟死得疑點很多,他甚至能感覺出父王笑容下對母親的畏懼和厭惡。

  從昌邑到長安,要走不少路。

  漫漫旅途,父親對他不算親近。父親的旅途有美人相伴,並不孤單,可他的旅途很寂寞,所以他有很多時間思考母親的話,思考父親的話,思考母親的性格,思考父親的性格,思考他若做了太子,他的世界會如何。

  當馬車到長安時,他做了個決定,他不可以讓母親得到皇位。

  是的,他不能讓母親得到皇位。如果這個皇位是父親的,他很願意當太子,可是這個皇位怎麼可能是父親的?

  呂後的「豐功偉績」是每個劉氏子孫都熟讀了的。竇太后為了專權,當年差點殺死皇爺爺的故事,他也聽先生講過的。

  他可不想像惠帝劉盈一樣,年紀輕輕就被母親呂後的殘忍給鬱悶死了。他也不覺得自己會幸運如皇爺爺,有個陳阿嬌可以幫著他一次又一次化險為夷。皇爺爺可是七歲就用「金屋藏嬌」把陳氏一族騙得給自己效死命,他今年已經十一,卻沒看到有哪個強大的外戚可以依靠。

  所以,母親還是把她的「雄才大略」留在昌邑國施展施展就可以了。他到時候再鬱悶,也有限。父王,也可以多活幾年。

  既然他做了決定,那麼他所有的行為都是拼了命地和母親的叮囑反著來。

  誦書,其餘皇孫誦四書五經,他背淫詩豔賦。

  武藝,其餘皇孫騎馬、射箭、扛鼎,虎虎生威,他卻舞著一柄秀氣的越女劍,把花拳繡腿當風流倜儻。

  父王鬱悶,他更鬱悶。

  他也是少年兒郎,怎麼可能沒有爭強好勝的心?又怎麼可能願意讓別人嘲笑他?他也想一劍舞罷,滿堂喝彩,也想看到皇爺爺贊許的目光,而不是逐漸失望暗淡的目光。

  可是,他不能。

  當他從宴席上偷偷溜走,逛到昭陽殿時,看到滿株杏子正結得好。

  起先在前殿,面對佳餚,毫無胃口,此時卻突然餓了,遂爬到樹上,開始吃杏子。

  聽到外面尋找他的宦官來回了幾趟,頻頻呼著他的名字,他毫不理會,只想藏在濃蔭間,將煩惱鬱悶暫時拋到腦後。

  人語、腳步聲都消失。

  只初夏的陽光安靜地從綠葉中落下。

  他眯著眼睛,眺望著藍天,隨手摘一顆杏子,吃完,再隨手摘一顆。

  「『桃飽人,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你這樣吃杏子,小心肚子疼!」

  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孩,站在樹下,雙手背負,仰著頭,一本正經地教育他,眼睛裡面卻全是「饞」字。

  他譏笑,扔了一顆杏子給小兒。

  小兒猶豫了下,握著杏子開始吃。吃完,又抬頭看著他。

  他又扔了一顆給小兒。

  一個躺於樹上,一個站在樹下,吃杏。

  大概他太鬱悶了,也大概覺得樹下的小兒年齡還小,什麼都不會懂,所以他有一句沒一句地開始和小兒說話。

  他告訴小兒,他是大臣的公子,偷偷從宴席溜出來的。

  小兒說自己也是大臣的公子,不小心就走到這個院子裡來了。

  他隱晦地說著自己的煩惱,吹噓自己武功十分高強,文采也甚得先生誇讚。還點評著朝堂上的人與事,告訴小兒,若他生在皇家,憑他的能力絕對可以做好皇帝。

  小兒咬著杏子點頭,「我相信哥哥。」

  他有英雄不能得志的失意,還有落寞的荒唐感,自己竟然和一個四歲小兒吃杏談心。

  小兒邊吃杏子,邊說著他的煩惱,被母親逼著幹這幹那,一定要出色,一定要比別人做得好,一定要比別的兄弟更得父親歡心。

  他在樹上大笑,小兒的煩惱不也是他的煩惱?原來同是天涯淪落人。

  看來小兒的母親也不是個「溫良恭順」的女人。他們既是母親的依靠,又是母親的棋子。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爭鬥。

  不過四五歲,小兒卻口齒清晰,談吐有度。

  他驚訝,「你父親是誰?」

  小兒反問:「你父親是誰?」

  他笑而不答,小兒也只是笑吃杏子。

  他們的身份是一道屏障,點破了,還會有誰願意和他們說話呢?兩人一般的心思,只是各不知道。

  他看日頭西斜,跳下了樹,「我要走了,你也趕緊去找你父親吧!」

  「哥哥,你還會來這裡吃杏子嗎?」小兒眼裡有依依不捨,小小的身影在陽光下,顯得幾分寂寞。

  那種寂寞,他很熟悉,因為他也有。

  「不知道,也許會,也許不會。」

  「哥哥,我們能做朋友嗎?我讀《史記》時,十分羡慕那些俠客,杯酒交心,千金一諾,我常常幻想,我要是也有個這般的知己朋友該多好。雖居江湖之遠,仍可肝膽相照。」

  他微笑,這大概是很多男兒的夢想。怒馬江湖,快意恩仇。片言能交心的朋友,生死可相隨的紅顏。司馬遷的《史記》,最動人心的是遊俠列傳,而非帝王本紀,或名臣將相。

  「如果你知道了我是誰後,還願意和我做朋友,我當然也願意。」他的語氣中有已看到結果的冷漠。

  小兒咬著半個杏子皺眉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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