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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已經那麼努力地遺忘了,怎麼還會難過?

  腦中茫然,根本沒有留意到眾人都已經站起,只她還呆呆地跪在地上。

  抹茶一時大意,已經站起,不好再彎身相拽,急得來不及深想,在裙下踢了雲歌一腳,雲歌這才驚醒,急匆匆站起。

  孟玨眸內濃重的墨色淡了幾分,竟顯得有幾分欣悅。

  冗長的禮儀快要結束,夜宴就要開始,眾人要再行一次跪拜後,按照各自的身份進入宴席。

  抹茶這次再不敢大意,盯著雲歌,一個動作一個提點。想到自己竟然敢踢雲歌,抹茶只覺得自己活膩了。可雲歌身上有一種魔力,讓跟她相處的人,常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做事不自覺地就隨本心而為。男賓女賓分席而坐,各自在宦官、宮女的領路下一一入座。

  雲歌經過剛才的事情,精神有些萎靡,直想回去休息,無意瞅到百官末尾的劉病已,才又生了興頭。

  劉病已遙遙朝她笑著點了點頭,雲歌也是甜甜一笑,悄悄問抹茶,「是不是只要官員來了,他們的夫人也會來?」

  「一般是如此。不過除了皇室親眷,只有官員的正室才有資格列席此宴。」

  抹茶剛說完,就想咬掉自己舌頭。

  幸虧雲歌忙著探頭探腦地尋許平君,根本未留意抹茶後半句說什麼。

  雲歌看到許平君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周圍沒有任何人搭理她。

  她因為第一次出席這樣的場合,唯恐出了差錯,給她和劉病已本就多艱的命運再添亂子,所以十分緊張,時刻觀察著周圍人的一舉一動,一個動作不敢多做,也一個動作不敢少做。

  她身旁不少貴婦看出了許平君的寒酸氣,都是掩嘴竊笑,故意使壞地做一些毫無意義的動作。

  本該走,她們卻故意停,引得許平君急匆匆停步,被身後的女子怨罵。

  本該坐,她們卻故意展了展腰肢,似乎想站起來,引得許平君以為自己坐錯了,趕緊站起,不料她們卻仍坐著。

  她們彼此交換眼色,樂不可支。

  許平君竟成了她們這場宴席上的消遣娛樂。

  雲歌本來隻想和許平君遙遙打個招呼。

  以前許平君還曾很羡慕那些坐於官宴上的小姐夫人,雲歌想看看許平君今日從羡慕她人者,變成了被羡慕者,是否心情愉悅?

  卻不料看到的是這麼一幕。

  強按下心內的氣,對抹茶說:「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你要麼讓我坐到許姐姐那邊去,要麼讓許姐姐坐過來,否則我會自己去找許姐姐。」

  抹茶見雲歌態度堅決,知道此事絕無迴旋餘地,只得悄悄叫來六順,嘀嘀咕咕說了一番。

  六順跟在於安身邊,大風大浪見得多矣,在抹茶眼內為難的事情,在他眼中還算不上什麼,笑道:「我還當什麼事情,原來就這麼點事!我去辦,你先在雲姑娘身旁添張坐榻。」

  六順果然動作俐落,也不知道他如何給禮部的人說的,反正不一會兒,就見一個小宦官領著許平君過來。

  許平君是個聰明的人,早感覺出周圍的夫人小姐在戲弄她,可是又沒有辦法,誰叫她出身貧家,什麼都不懂,什麼都沒見識過呢?

  提心吊膽了一晚上,見到雲歌,鼻頭一澀,險些就要落淚,可提著的心、吊著的膽都立即回到了原處。

  雲歌將好吃的東西揀了滿滿一碟子,笑遞給許平君,「我看姐姐好似一口東西都還未吃,先吃些東西。」

  許平君點了下頭,立即吃了起來,吃了幾筷子,又突然停住,「雲歌,我這樣吃對嗎?你吃幾筷子給我看。」

  雲歌差點笑倒,「許姐姐,你……」

  許平君神色卻很嚴肅,「我沒和你開玩笑,病已現在給陛下辦差,我看他極是喜歡,我認識他那麼多年,從未見他像現在這樣認真。他既當了官,以後只怕免不了有各類宴席,我不想讓別人因為我,恥笑了他去。雲歌,你教教我。」

  雲歌被許平君的一片苦心感動,忙斂了笑意,「大哥真正好福氣。我一定仔細教姐姐,管保讓任何人都挑不出錯。幸虧這段日子又看了不少書,身邊還有個博學之人,否則……」雲歌吐吐舌頭,徐徐開講,「『禮』字一道,源遠流長,大到國典,小到祭祀祖宗,絕非一時間能講授完,今日只能簡單講一點大概和基本的宴席禮儀。」

  許平君點點頭,表示明白。

  「漢高祖開國後,命相國蕭何定律令,韓信定軍法和度量衡,叔孫通定禮儀。本朝禮儀是在秦制基礎上,結合儒家孔子的教化……」教者用心,學者用心。

  兩個用心的人雖身處宴席內,卻無意間暫時把自己隔在了宴席之外。

  小妹雖貴為皇后,可此次依舊未能與劉弗陵同席。

  皇帝一人獨坐於上座,小妹的鳳榻安放在了右首側下方。

  霍禹不滿地嘀咕:「以前一直說小妹年齡小,不足以鳳儀天下。可現在小妹就要十四歲了,難道仍然連和他同席的資格都沒有?還是他壓根兒不想讓小妹坐到他身旁,虛位等待著別人?爹究竟心裡在想什麼?一副毫不著急的樣子。」

  霍雲忙道:「人多耳雜,大哥少說兩句,叔叔心中自有主意。」

  霍禹視線在席間掃過,見者莫不低頭,即使丞相都會向他微笑示禮,可當他看到孟玨時,孟玨雖然微笑著拱手為禮,眼神卻坦然平靜,不卑不亢。

  霍禹動怒,冷笑了下,移開了視線。

  他雖然狂傲,卻對霍光十分畏懼,心中再惱火,可還是不敢不顧霍光的囑咐去動孟玨,只得把一口怒氣壓了回去,卻是越想越憋悶,竟然是自小到大都沒有過的窩囊感。偶然捕捉到孟玨的視線狀似無意地掃過女眷席,他問道:「那邊的女子看著眼生,是誰家的千金?」

  霍山看了眼,也不知道,看向霍雲。

  三人中城府最深的霍雲道:「這就是皇帝帶進宮的女子,叫雲歌。因為叔叔命我去查過她的來歷,所以比兩位哥哥知道得多一些。此女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在長安城內做菜為生,就是大名鼎鼎的『雅廚』。她身旁的婦人叫許平君,是長安城內一個鬥雞走狗之徒的妻子,不過那人也不知道撞了什麼運氣,聽說因為長得有點像皇帝,合了皇帝的眼緣,竟被皇帝看中,封了個小官,就是如今跟著叔叔辦事的劉病已。雲歌和劉病已、許平君、孟玨的關係都不淺,他們大概是雲歌唯一親近的人了。這丫頭和孟玨之間好像還頗有些說不清楚的事情。」

  霍禹第一次聽聞此事,「成君知道嗎?」

  霍雲說:「大哥若留意看一下成君的表情就知道了,想來成君早知道這個女子。」

  霍禹看看孟玨,看看劉弗陵,望著雲歌笑起來,「有意思。」

  霍禹看到霍成君面帶淺笑,自斟自飲。

  可他是霍成君同父同母的親哥哥,又一向疼這個妹子,哪裡看不出來霍成君笑容下的慘澹心情?不禁又是恨又是心疼地罵道:「沒用的丫頭,拿一個孤女都沒有辦法,真是枉生在霍家了!」

  霍雲忙道:「大哥,此事不可亂來,否則叔叔知道了……」

  霍禹笑:「誰說我要亂來?」

  霍山會意地笑,「可我們也不可能阻止別人亂來。」

  霍雲知道霍禹因為動不了孟玨,已經憋了一肚子的氣,遲早得炸,與其到時候不知道炸到了哪裡不好控制,不如就炸到那個女子身上。

  孟玨將霍氏玩弄於股掌間,他憋的氣不比大哥少。

  更何況,霍禹是叔叔唯一的兒子,即使出了什麼事不好收拾,有霍禹在,叔叔也不能真拿他們怎麼樣。

  霍雲心中還在暗暗權衡,霍山道:「雲弟,你琢磨那麼多幹嗎?這丫頭現在不過是個宮女,即使事情鬧大了,也就是個宮女出了事,皇帝還能為個宮女和我們霍氏翻臉?何況此事一舉三得,真辦好了,還替叔叔省了功夫。」

  霍禹不屑地冷笑一聲,整個長安城的軍力都在霍家手中,他還真沒把劉弗陵當回事。

  霍雲覺得霍山的話十分在理,遂笑道:「那小弟就陪兩位哥哥演場戲了。」

  霍禹對霍山仔細吩咐了一會兒,霍山起身離席,笑道:「你們慢吃,酒飲多了,我去更衣。」

  霍禹叫住他,低聲說:「小心于安那廝手下的人。」

  霍山笑,「今天晚上的場合,匈奴、羌族、西域各國的使節都來了,于安和七喜這幾個大宦官肯定要全神貫注保護皇帝,無暇他顧。何況我怎麼說也是堂堂一將軍,未央宮的禁軍侍衛又都是我們的人,他若有張良計,我自有過牆梯,大哥,放心。」

  雲歌和許平君粗略講完漢朝禮儀的由來發展,宴席上器皿、筷箸的擺置,又向許平君示範了坐姿,敬酒、飲酒的姿態,夾菜的講究……

  等她們大概說完,宴席上酒已是喝了好幾輪。

  此時正有民間藝人上臺獻藝,還有各國使臣陸續上前拜見劉弗陵,送上恭賀和各國特產。

  抹茶接過小宦官傳來的一碟菜,擺到雲歌面前,笑說:「雲姑娘,這是陛下嘗著好吃的菜,命于總管每樣分了一些拿過來。」

  雖然說的是百官同慶,其實整個宴席不管座席,還是菜式,甚至茶酒都是根據官階分了三六九等。呈給皇帝的許多菜肴,都是雲歌座席上沒有的。

  雲歌抬頭看向劉弗陵。

  劉弗陵正在和大宛使臣說話。

  因為距離遠,又隔著重重人影和喧鬧的鼓樂,雲歌其實看不分明劉弗陵的神情,但她知道他知道她在看他,甚至知道他此時眼內會有淡然溫暖的笑意。那種感覺說不清楚,但就是心上的一點知道。

  因為這一點知道,兩人竟似離得很近,並沒有被滿殿人隔開。

  雲歌抿唇一笑,側頭對許平君抬手做了個標準的「請」的姿勢。

  許平君也是優雅地道謝、舉箸、挽袖、夾菜,動作再無先前的局促和不自信。

  許平君咽下口中食物,又端起茶杯,以袖半掩面,喝了一口茶,再用絹帕輕輕印唇。

  看到雲歌贊許的笑,她很有成就感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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