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桐華 > 雲中歌 | 上頁 下頁
一五


  劉病已灑然一笑,豪俠之氣盡顯,「千金散去仍會來。」

  雲歌側頭而笑,聲音卻透著哽咽:「多謝你了,你願意幫我,我很開心,不過我不需要你的錢。」

  她瞟了眼強壓著不開心的許平君,匆匆扭過了頭,快步跑著離去。劉病已本想叫住雲歌,但看到許平君正盯著他,終只是撓了撓腦袋,帶著歉意朝許平君而笑。

  許平君狠瞪了他一眼,扭身就走。

  劉病已忙匆匆去追,經過孟玨身側時,兩人都是深深盯了對方一眼,又彼此點頭一笑,一個笑得豪爽如丈夫,一個笑得溫潤如君子。

  街上的人見沒有熱鬧可看,都慢慢散去。

  孟玨卻是站立未動,負手而立,唇邊含著抹笑,凝視著雲歌消失的方向。

  夕陽將他的身影拖出一個長長的影子,街道上經過的人雖多,可不知道什麼原因,都自動地遠遠避開他。

  雲歌一直沿著街道不停地走,天色已經黑透,她仍然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只能繼續不停地走著。

  「客官,住店嗎?價格實惠,屋子乾淨,免費熱水澡。」路旁的客棧,小二正在店門口招攬生意。

  雲歌停住了腳步,向客棧行去,小兒把她擋在了客棧門口:「要討吃的到後門去,那裡有剩菜施捨。」

  雲歌木著臉,伸手入懷掏錢,一摸卻是一個空。

  原先在家時,從來不知道錢財重要,可一路行來,她早已經明白「一文錢逼死英雄」的道理,心內立即著急緊張起來,渾身上下翻找,不但錢袋並攜帶的首飾不翼而飛,連她收調料的各種荷包也丟了。

  她苦惱到極點,歎氣苦笑起來,二哥常說「一飲一啄,莫非前緣」,可這個報應也來得太快了。

  小二僅有的幾分耐心早已用完,大力把雲歌推了出去,「再擋在門口,休要怪我們不客氣!」

  小二的臉比翻書還快,語音還未落,又一臉巴結奉承,喜滋滋地迎上來,雲歌正奇怪,已聽到身後一把溫和的聲音,「他和我一起。」小二一個磕巴都不打地立即朝雲歌熱情叫了聲「少爺」,一面接過孟玨手中的錢,一面熱情地說:「公子肯定是要最好的房了,我們正好有一套獨戶小園,有獨立的花園、廚房,優雅清靜,既適合常住,也適合短憩……」

  孟玨的臉隱在斗笠下,難見神情,雲歌瞟了他一眼,提步離去。

  「雲歌,你下午請過我吃飯,這算作謝禮。」

  雲歌猶豫著沒有說話,卻實在身心疲憊,再加上素來在錢財上灑脫,遂木著臉,點了下頭,跟在孟玨身後進了客棧。

  暖暖的熱水澡洗去了她身上的風塵污垢,卻洗不去她心上的疲憊茫然。在榻上躺了半晌仍然無法入睡。

  聽到熟悉的琴音隱隱傳來,她心內微動,不禁披衣起來。

  一路之上,是為了好玩才扮作男子,並非刻意隱瞞自己的女兒身,所以只是把頭髮隨意綰了下,就出了門。

  一彎潭水,假山累累疊疊,上面種著鬱鬱蔥蔥的藤蘿,潭水一側,青石間植了幾叢竹子,高低疏密,錯落有致。

  孟玨一身月白的袍子,正坐於翠竹前,隨手撥弄著琴。一頭綢緞般的烏髮近乎奢華地披散而下,直落地面。

  此情此景,令雲歌想起了一首讀過的詩,覺得用在孟玨身上再合適不過,「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聽到雲歌的腳步聲,孟玨抬眼望向雲歌,仿佛有月光隨著他的眼眸傾瀉而下,刹那間整個庭院都籠罩在一片清輝中。

  他並沒有對雲歌的女兒容貌流露絲毫驚疑,眸光淡淡從雲歌臉上掃過,就又凝注到琴上。

  雲歌也免去了解釋,默默坐在另外一塊石頭上。

  從小就聽的曲子,讓雲歌心上的疲憊緩解了幾分。

  一曲完畢,兩人依舊沒有說話。

  沉默了好一會兒後,雲歌才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我二哥也很喜歡這首曲子,以前我不開心時,二哥常彈給我聽。」

  「嗯。」

  「我不是小偷,我沒有偷那個女子的玉珮。我剛開始是想捉弄她一下,後來只是想仔細看一下她的玉珮。」

  「我知道。」

  雲歌疑惑地看向孟玨,孟玨的視線從她的臉上掠過,「剛開始的確有些吃驚,可仔細一想你的言行舉止,就知道你出身富裕之家。」

  「你肯定心裡納悶,不是小偷還會偷東西?二哥有一個好朋友,是很出名的妙手空空兒,他是好人,不是壞人。他為了吃我做的菜,教了我他的本領。不過他和我吹噓說,如果他說自己是天下第二,就絕對不敢有人說天下第一,可我的錢被人偷了,我一點都沒有察覺。以後見了他,一定要當面嘲笑他一番,牛皮吹破天!」雲歌說著,噘嘴笑起來。

  孟玨低垂的眼內閃過思量,唇角卻依舊含著笑,輕輕撥弄了下琴弦,叮叮咚咚幾聲脆響,好似附和著雲歌的笑。

  「這段時間我一直很倒楣,本來以為到了長安能開心,可是沒有想到是更不開心。和你說完話心裡舒服多了,也想通了,既來之,則安之,反正我現在有家回不得,那就好好在長安遊玩一番,也不枉千里迢迢來一趟。」雲歌拍了拍雙手,笑眯眯地站起來,「多謝你肯聽我嘮叨!不打擾你了,我回屋子睡覺了。」

  雲歌走了兩步,突然轉身,不料正對上孟玨盯著她背影的眼睛,那裡面似有銳光,一閃而過,她怔了一下,笑著說:「我叫雲歌,白雲的雲,歌聲的歌,玉中之王,現在我們真正是朋友了。」

  一夜好眠,窗外太陽照得屋內透亮時,雲歌眼睛半睜不睜,心滿意足地展了個懶腰,「紅日高掛,春睡遲遲!」

  窗外一把溫和的聲音,含著笑意,「既然知道春睡遲遲,那就該趕快起來了。」

  雲歌立即臉面飛紅,隨即自己又掩著嘴,無聲地笑起來:「孟玨,你能借我些錢嗎?我想買套衣服穿。心情好了,也不想做乞兒了。」

  「好!你先洗漱吧!衣服過一會兒就送來。」

  孟玨的眼光果然沒有讓雲歌失望,衣服精緻卻不張揚,於細微處見功夫,還恰好是自己最喜歡的顏色。

  雲歌打量著鏡中的自己,一襲綠羅裙,盈盈而立,倒是有幾分窈窕淑女的味道。她朝鏡中的自己做了個鬼臉,轉身跑出了屋子。

  「孟玨,你是長安人嗎?」

  「不是。」

  「那你來長安做什麼,是玩的嗎?」

  「來做生意。」

  「啊?」雲歌輕笑,「你可不像生意人。」

  孟玨笑著反問:「你來長安做什麼?」

  「我?我……我算是來玩的吧!不過現在我已經分文沒有,玩不起了。我想先賺點錢再說。」

  孟玨笑看向雲歌:「你打算做什麼賺錢?雖然是大漢天子腳下,可討生活也並不容易,特別是女子,不如我幫你……」

  雲歌揚眉而笑:「不要瞧不起我哦!只要天下人要吃飯,我就能賺到錢,我待會兒就可以還你錢。我打算先去七裡香工作幾日,順便研究一下他們的酒。你要和我一塊兒去嗎?」

  孟玨凝視著雲歌,似有幾分意外,笑容卻依舊未變,「也好,正好去吃中飯。」

  孟玨和雲歌並肩走入七裡香時,整個酒樓一瞬間就變得寂靜無聲。

  小二愣了半晌,才上前招呼,沒有問他們,就把他們領到了最好的位置,「客官想吃點什麼?」

  孟玨看向雲歌,雲歌問:「想吃什麼都可以嗎?」

  「我們的店雖然還不敢和城內的一品居相比,可也是聲名在外,很多城內的貴公子都特意來吃飯,姑娘儘管點吧!」

  「那就好!嗯……太麻煩的不好做,只能儘量簡單一點!先來一份三潭映月潤喉,再上一份周公吐哺,一份嫦娥舞月,最後要一壺黃金甲解腥。」

  小二面色尷尬,除了最後一壺黃金甲隱約猜到和菊花相關,別的是根本不知道,可先頭誇下了海口,不好意思收回,只能強撐著說:「二位先稍等一下,我去問問廚子,食材可齊全。」

  孟玨笑看著雲歌,眼中含了打趣,雲歌朝他吐了吐舌頭。

  店主和一個廚子一塊兒走到雲歌身旁,恭敬行禮:「還請姑娘恕罪,周公吐哺,我們還約略知道做法,可實在慚愧,三潭映月和嫦娥舞月卻不甚明白,不知道姑娘可否解釋一下?」

  雲歌抿唇而笑:「三潭映月,取塞外伊遜之水,濟南趵突之水,燕北玉泉之水,清煮長安城外珍珠泉中的月亮魚,小火燉熬,直到魚肉盡化于湯中,拿紗過濾去殘渣,只留已成乳白色的湯,最後用浸過西塞山水的桃花花瓣和沙鹽調味。嫦娥舞月,選用小嫩的筆桿青,就是青鱔了,因為長度一定不能比一管筆長,也不能比一管筆短,所以又稱筆桿青。取其脊背肉,在油鍋內旺火烹製,配以二十四味調料,出鍋後色澤烏亮,純嫩爽口,香氣濃郁,最後盛入白玉盤,盤要如滿月,因為鱔脊細長,蜿蜒其中,恰似嫦娥舒展廣袖,故名嫦娥舞月。」

  雲歌語聲清脆悅耳,一通話說得一個磕巴都未打,好似一切都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卻聽得店主和廚子面面相覷。

  店主深深作了一個揖:「失敬,失敬!姑娘竟是此中高手。嫦娥舞月,倉促間,我們還勉強做得,可三潭映月卻實在做不了。」

  雲歌還未答話,一個爽脆潑辣的女子聲音響起:「不就是炒鱔魚嗎?哪裡來的那麼多花樣子,還嫦娥舞月呢!恐怕是存心來砸場子的!」

  雲歌側頭一看,竟是許平君,她正扛著一大罐酒走過桌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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