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桐華 > 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時光 | 上頁 下頁


  我就躲在暗中,沉默地窺視著。他們做遊戲,他們講故事,他們歡笑又歡笑,一小時,沒有任何一個人問我去了哪裡。那種感覺就像我坐在宇宙洪荒的盡頭,四周漆黑一片,冰冷無比,孤單和荒涼彌漫全身。當時我也許還不明白什麼是宇宙洪荒,也不明白那種讓我渴望地望著外面,卻又悲傷的不肯自己走出去的情緒是什麼,但是,那個蜷縮在陰暗角落,雙臂緊緊抱著自己,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外面,渴望聽父母叫一聲自己名字的孩子的樣子永遠刻在了我的心上。

  直到晚飯做好,母親把菜全部擺好後,才想起叫我吃飯,我仍然躲在書櫃、沙發、牆壁形成的死角裡不出來。我又是自傷,又是自傲,在心裡莫名其妙地一遍遍想著:為什麼現在才想起我?遲了,已經遲了!如果再早一點,我會因為你們的呼喚,歡快幸福地沖出去,可是現在,我不想答應了!我就是不想答應了!我不稀罕!我一點都不稀罕你們!

  母親打開每個房間叫我,都沒有發現我,他們向妹妹詢問我去了哪裡,但那個笨笨的小人只會搖頭,嬌聲說:「我在玩積木,不知道她去哪裡了。」

  因為我人小,縮坐在角落裡,是一個視覺盲點;他們又怎麼都想不到,我竟然就在客廳,在他們的眼皮底下,這又是一個心理盲點,所以父母一直沒有找到我,驚慌失措下再顧不上吃飯,匆匆找來隔壁的阿姨照顧妹妹,兩個人穿上大衣,沖進冬夜的寒風裡,開始四處尋找我,而我只是坐在客廳的角落裡,靜靜地看著一切的發生。

  我並不是故意製造這場慌亂,我只是當時真的不想答應他們的叫聲,而後來,等事情鬧大時,我自己也開始慌亂害怕,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把自己更深地藏起來。

  這場鬧劇一直持續到深夜,後來,妹妹撿滾落的積木時發現了我。這個傢伙一臉「我軍抓住國民黨特務」的興奮表情,邀功地去上報,父親抓住我想打,母親攔住了他,問我原因,我看著父親的大掌,摸著自己的屁股,想都沒有想就衝口而出:「我沒聽到你們叫我,我看著看著圖畫就睡著了。」

  我人生的第一個謊言讓我免去了一頓「鐵掌炒肉」。

  還差一個月六歲的時候,我進了小學。

  當時,對上學年齡的管制很嚴格,沒有滿七歲絕不許上學,不要說差一歲多,差一個月都不行。父親為了送我入學,頗想了點辦法,托關係把我送進了當地駐軍部隊的子弟小學,那個學校是部隊自己辦的,錄取標準比較寬鬆。

  但是,由於我得了肺結核,在拼音還沒學全的時候,就休學了。

  在家養病一年後,父母問我是重新讀一年級,還是就接著讀二年級。

  那個時候,學校裡流行一首歌謠:「留級生炒花生,炒了花生給醫生。醫生說真好吃,原來是個留級生!」

  我親眼目睹過一群小朋友聚集在路邊對著一個孩子高聲唱誦的場面,想到這裡,我打了一個冷戰,毅然告訴父母,我要和同學一起讀二年級。父母就讓我去讀二年級了。

  我的年齡本就比同學小,心智半開,又沒有讀小學一年級,結果很容易想像——我的成績很不好。由於性格孤僻、沉默寡言,再加上成績不好,我從頭到腳都不是老師喜歡的類型,所以我就越發性格孤僻、沉默寡言、成績不好。

  不過,這些都沒有什麼,因為父母並不在乎我的學習成績,他們從來不會因為我考了倒數第一、第二就責駡我,他們只說盡力就好,所以我並沒有太大的學習壓力。除了那個讓我羡慕、嫉妒、討厭的妹妹,以及讓我覺得無比壓抑和孤單的家庭,我的生活也還過得去,我甚至交到了一個極其要好的朋友——葛曉菲,她是班上的第一名,是獨生女,非常羡慕我有一個妹妹可以一起玩,而我羡慕所有的獨生女。初中的時候,上政治課時,知道了計劃生育是我國的基本國策後,我還怨怪我國的基本國策執行力度實在不夠。

  葛曉菲很喜歡說話,而我很不喜歡說話,和我在一起,她絕對不用擔心有人和她搶話。除了這個互補的不同點,葛曉菲和我還有一個共同點,我們都不喜歡回家,常常放學後,別的同學都早已回家時,我們倆仍然在學校裡四處徘徊。

  徘徊得多了,抬頭不見低頭見,一來二去,我們倆成了好朋友,而我在她面前時,偶爾也會變得像在外公身邊一樣活潑調皮。我們倆一塊兒上學,一塊兒放學,在一起時,總是手牽著手,我感覺她才是我的姐妹。甚至一顆糖,我也會留一半給她,她對我也極好,只要我想要的,她寧可自己不要,都要留給我;我不開心時,她總是想盡辦法逗我笑;我的手很笨拙,每次上手工課都比別人慢,她總是先幫我做,等完成我的後,才去匆匆趕自己的作業。

  我們倆好得就像連體嬰兒,恨不得時時刻刻在一起。有一天放學後,我們手牽著手玩了很久,卻依然不想分開,可是天已經黑了。

  曉菲說她不想回家,問我可不可以陪她,我就邀請她去我家,爸爸媽媽看到我帶小朋友回家,很熱情地招待了她,晚上,我們倆睡一張床,頭挨著頭,那是我第一次在家裡沒有覺得孤單,我覺得無比幸福。

  第二天起床後,看父母神情憔悴,才知道曉菲的夜不歸家造成驚慌,那個時候又沒有電話,她的父母只能一家家找,淩晨兩三點才找到我家。爸爸對於曉菲撒謊說她媽媽知道她在我家很不高興,媽媽卻沒有多說,依舊做好豐盛的早餐,讓我們吃完後去上學。

  曉菲悶悶不樂了一天后,第二天就又開開心心起來。

  因為有了曉菲,我的生活雖有陰影,卻仍算快樂。可是,生活大概覺得我這個小駱駝的負重還不夠,所以它給我扔了一根很粗的柴。

  小學三年級,因為父親的工作調動,我要離開這裡,到一個新的城市,我和曉菲揮淚告別,她抱著我大哭,我當時雖然沒有哭,可是一坐上車,卻開始狂掉眼淚,還不願讓父母發現,需要緊緊憋著氣,才能不出聲音。

  小小年紀還未真正懂得什麼叫離別,卻已經在為離別哭泣。

  進入新的小學,我遇見了一個新的數學老師——趙老師。從此,我人生中新的苦難開始了。

  這個邪惡的巫婆讓我至今對老師有心理陰影。我每次讀到什麼老師是蠟燭,燃燒自己照亮學生的話就想冷笑。我的人生經驗卻恰恰相反,的確有好老師,但是很多老師都很勢利,如果哪個孩子的父母是高官,她對哪個孩子就會格外親切;如果這個孩子的父母恰好是教育局的,那老師對她的溫柔善良、無私奉獻的確可以和蠟燭媲美。但是,如果你既沒有當官的父母,也恰好沒錢,然後你自己又不爭氣,學習成績不好,那麼老師在這個時候,更喜歡在課堂上把你當靶子,用粉筆頭丟你,或者時不時,翻著白眼,用看上去輕描淡寫,實際上鄙夷輕視的語氣譏諷著你回答不出問題的窘迫。

  大人們常以為孩子很多事情都不懂,實際上我們的心很敏感,我們都有「面子」的,我們很討厭被人當眾訓斥。在無數次臉漲得通紅之後,我越來越害怕這個老師,而她也越來越瞧不起我,每堂課都喜歡把我叫起來提問,譏諷我幾句。我的笨拙,我的學習成績差,我的不會說話,甚至我的孤僻性格,都令她不滿意。至今還記得她撇撇嘴,斜睨著我,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你怎麼沒一點兒小孩子的樣子?又呆又蠢,也不知道吃的飯都消化到哪裡去了。」

  孩子都有一顆敏感得異乎尋常的心,那個時候大家都喜歡被老師寵愛,喜歡做班幹部,喜歡胳膊上戴著三道紅杠或兩道紅杠,站在校門口,板著臉嚴肅地檢查同學的紅領巾有沒有戴、女生有沒有染指甲、男生的頭髮有沒有超過耳朵。小孩子在很多時候比大人更看重面子,因為世界小,所以,所有的小事都不小。小學老師,在整個社會中,是一個非常平凡普通的人,可是在所有她教的孩子面前,卻如同半個上帝,她的表揚和批評、她的喜愛和厭惡會產生難以想像的蝴蝶效應。

  在趙老師明顯的輕視下,班裡的同學也受到了影響,她們開始不喜歡和我一起玩,跳皮筋、丟沙包、踢毽子,沒有人想和我一家,幾次的尷尬後,我開始自覺主動地疏離於整個班級之外,常常她們在一起玩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坐在花壇邊上發呆。

  在家裡,我孤單一人,需要處處讓著妹妹。在學校,我孤單一人,老師同學都不喜歡我。在家裡,我常常坐在角落裡,靜默地看著妹妹抱著爸爸又笑又撒嬌;在學校,我常常站在遠處,靜默地看著同學們跳皮筋、丟沙包。

  在這世上,有很多種不好的感覺,但,孤單是其中最恐怖的。

  後來,一不小心,在父親的書架上讀了一本古龍的武俠,主人公的那種寂寞孤單、被世人遺棄的感觸如雷電般擊中我那小小的心臟,我發現了書架上的寶貝。從此,我更加安靜、更加孤僻地躲入了一個想像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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