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桐華 > 那片星空那片海 | 上頁 下頁 |
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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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詩讀完,吳居藍卻遲遲沒有翻頁,我悄悄看了他好幾眼,他都沒有察覺,一直怔怔地盯著書頁。 我覺得好奇,不禁仔細又讀了一遍,心生感慨,歎道:「這首詩看似寫松,實際應該是寫人,和屈原用香草寫君子一樣。只不過,史籍中記載王維『妙年潔白、風姿都美』『性嫻音律、妙能琵琶』,這樣文采風流的人物竟然還讚美另外一個人『為君顏色高且閑,亭亭迥出浮雲間』,真不知道那位青松君是何等樣的人物。」 吳居藍微微一笑,說:「摩詰的過譽之詞,你還當真去追究?」 我聽著總覺得他這話有點怪,可又說不清楚哪裡怪。吳居藍看上去也有點怪,沒有他慣常的冷淡犀利,手指從書頁上滑過,含著一抹淡笑,輕輕歎了一聲,倒有些「千古悠悠事,盡在不言中」的感覺。 他這聲歎,歎得我心上也泛出些莫名的酸楚,忍不住急急地想抹去他眉眼間的悵惘,討好地問:「要不要聽音樂?」 「音樂?」吳居藍愣了一下,不動聲色地看向我手裡的MP3。 剛開始他這副面無表情的淡定樣子還能唬住我,現在卻已經……我瞅了他一眼,立即明白了,這個時時讓我不敢小看的傢伙,肯定不會用MP3。 我把一隻耳機遞給吳居藍,示意他戴上。 吳居藍拿在手裡把玩了一會兒,才慢慢地放到自己的耳朵裡。第一次,他流露出了驚訝喜悅的表情。 我小聲問:「好聽嗎?」 吳居藍笑著點點頭,我說:「曲名叫《夏夜星空海》,我很喜歡的一首曲子。」 兩人並肩坐在廚房的窗下,一人一隻耳機,一起聽著音樂,一起看著書。外面的裝修聲嘈雜刺耳,裡面的小天地卻是日光輕暖、鮮花怒放、歲月靜好。 晚上,工人收工後,宅子裡恢復了清靜。 我和吳居藍,一個行動不便,一個人生地不熟,吃過飯、沖完澡後,就坐在沙發上,一起看電視。 我把遙控器交給吳居藍,讓他選。發現吳居藍只對動物和自然類的節目感興趣,他翻了一遍台後,開始看《動物世界》。 我平時很少看動物類的節目,想當然地認為這種講動物的節目肯定很無聊,但是真正看了,才知道不但不無聊,反而非常有意思。那種生物和大自然的鬥爭,捕食者和被捕食者的鬥爭,鮮血淋漓、殘酷無情,卻又驚心動魄、溫馨感人。 這期《動物世界》拍攝的是非洲草原上獅群和象群的爭鬥。根據解說員的解說,獅群實際上很少攻擊象群,因為大象不是弱小的斑馬或羚羊,攻擊它們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而且象肉比起斑馬肉或羚羊肉,幾乎難以下嚥,所以獅群和象群可以說井水不犯河水。 但這一次因為缺乏食物,瀕臨死亡邊緣的饑餓獅群決定捕獵象群,目標是象群裡的小象。象群為了保護小象,成年象走在外面,用自己的身體去抵抗獅子們的鋒利爪牙。雖然獅子足夠狡詐兇猛,可大象也不是弱者,前兩次的狩獵,獅群都失敗了,甚至有獅子受重傷。但是,面對死亡,獅群不得不再一次發起襲擊。根據它們的體力,這將是它們的最後一次襲擊,如果不能成功,在非洲草原這個完全憑藉力量生存的環境中,它們不可能再發動另一次狩獵,只能安靜地等待死亡。 上千里的追殺,幾日幾夜的奔襲,沒有任何一方可以退出,因為退出就是死亡。我看得十分揪心,不知道該希望誰勝利,如果象不死,獅子就會死,兩邊都是令人起敬的強者、都在為生存而戰。 最後一次襲擊,經過不死不休的殘酷廝殺,獅群不但成功地撲殺了一隻小象,還放倒了一隻成年象,象群哀鳴著離去。 仍然活著的獅子們分食完血肉,平靜地蹲踞在地上,漠然地看著冉冉升起的朝陽。它們的耳朵警惕地豎著,它們的身體慵懶地臥著,眼睛裡既沒有生存的痛苦,也沒有勝利的喜悅,只是自然而然地又一天而已。 我被震撼到了,因為它們的眼神和姿態何其像吳居藍——無所畏懼、無所在意的冷淡漠然;警惕和慵懶、兇猛和閒適,詭異和諧地交織於一身。 吳居藍卻沒有任何反應,甚至字幕剛出來,他就按了關機,準備睡覺。 我循循善誘地問:「看完片子有什麼想法?」 吳居藍漠然地掃了我一眼,說:「沒感覺。」 突然之間,我真正理解了幾分吳居藍的彆扭性格。 他從不花心思處理人際關係,一句無傷大雅的小謊言就能哄得別人開心,他卻完全不說。我最初以為他不懂、不會,可後來發覺他並不是不懂,也不是不會,而像那些獅子,並不是不懂得如何去捕獵大象,但在食物充足時,有那必要嗎?沒必要自然不做,真到有必要時,也自然會做。這是一種最理智冷靜地分析了得失後,最冷酷的行事。吳居藍不會說假話哄我高興,也不會委婉地措辭讓工人們覺得舒服,因為我們的反應都無關緊要,麻煩不到他。可他會告訴江易盛他是我的表哥,因為一句謊話能省去無數麻煩。 我眼神複雜地看著吳居藍,他究竟經歷過什麼,才會讓他變成這樣?一個人類世界的非洲草原嗎? 吳居藍面無表情地說:「時間不早了,你該休息了。」 我很清楚,他不是沒看出我的異樣目光,但他完全不在意。我說不清楚心裡是什麼感覺,賭氣地站了起來,冷著臉,扔下一句「我的事還輪不到你指手畫腳」,就回了書房。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睡不著,總覺得很生氣、很不甘。我以為我們雖然相識的時日不長,但我們的關係……可原來在吳居藍眼裡,我無足輕重、什麼也不是。 氣著氣著,我慢慢地冷靜了下來。 吳居藍有義務把我的喜怒放在眼裡嗎? 沒有義務!連我親爸親媽都顧不上我的喜怒,憑什麼要求吳居藍? 吳居藍對任何人都一樣,並沒有對我更壞。我是老闆,他來打工,分內的事他有哪一件沒有做好嗎? 沒有!洗衣、做飯、打掃,都做得超出預料的好!甚至不是他分內的事,監督裝修,照顧行動不便的我,也做得沒有任何差錯。 那我還有什麼不滿? 不該有! 作為老闆,我只應該關注吳居藍做的事,而不應該關心他的性格。 我理智地分析了一遍,不再生氣了,很後悔自己剛才莫名其妙地給吳居藍甩臉色,至於心底的不甘,我選擇了忽略。 我輕輕地拉開了書房的門,隔著長長的走道,看著沙發那邊。黑漆漆的,沒有任何聲音,實在看不出來吳居藍有沒有睡著。 正躊躇,吳居藍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怎麼不睡覺?」 我往前走了幾步,拉近了我們的距離,但顧及他正在睡覺,沒有太接近,「我有話想和你說。」 百葉窗沒有完全拉攏,一縷縷月光從窗葉間隙落下,把黑暗切割成了一縷又一縷。我恰好站在了一縷黑暗、一縷月光的交錯光影中,覺得整個世界都好像變得影影綽綽、撲朔迷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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