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桐華 > 那片星空那片海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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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垂著眼,握著細長的玻璃杯,除了一開始的那句「不要醫生」,一直沒有說過話,連聲「謝謝」都沒有,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麼。 藤葉間隙篩落的一縷陽光恰好照到玻璃杯上,映得他的手指白皙潔淨、纖長有力,猶如最優雅的鋼琴家的手,和他傷痕累累、汙跡斑斑的腳,形成了詭異強烈的對比。 理智上,我知道不應該讓一個陌生人待在家裡,但因為一點莫名的觸動和心軟,我又實在狠不下心就這麼趕他走。 我走進廚房,掀開鍋蓋看了看,發現瑤柱粥已經熬得差不多了。 我盛了一碗粥,配了一碟涼拌海帶芽和兩半鹹鴨蛋,放在託盤裡端給他。 我婉轉地說:「你吃點東西,等力氣恢復了再走吧!」 他沒有說話,盯著面前的碗筷看了一會兒,才拿起筷子,大概因為才從昏迷中醒來,手不穩,筷子握了幾次才握好。 「我還要做家務活,你慢慢吃,有事叫我。」我怕站在一旁讓他局促不安,找了個理由離開了。 我走進客廳,把鞋櫃翻了一遍,找出一雙男士舊拖鞋。不像別的鞋子,必須要碼數合適才能穿,拖鞋是不管腳大一點、小一點都能湊合著穿。 我拎著拖鞋走到院子裡的水龍頭下,把看著挺乾淨的鞋子又沖刷了一遍,立放在太陽下曝曬。 估摸著他還要一會兒才能吃完,我拿起抹布,一邊擦拭院子裡邊邊角角的灰塵,一邊時不時地查看他一眼。 以前爺爺還在時,藤桌、籐椅一般放在主屋的簷下或者庭院正中,乘涼喝茶、賞景休憩,都無比愜意。爺爺臥床不起後,沒有人再有這個閒情逸致,藤桌和籐椅被挪放到了靠著院牆的角落裡,那裡種著兩株龍吐珠和幾棵九裡香,都長了十幾年了,九裡香有一人多高,攀附而上的龍吐珠藤粗葉茂,恰好把他的身影遮擋住。 我看不清楚他,但隔著扶疏花影,能確定他一直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裡,沒有不安分的動作。 我放心了一點,雖然海島民風淳樸,別說強姦兇殺,就連雞鳴狗盜也很少發生。爺爺一直驕傲地說自己的老家是桃花源,寧可孤身一人住在老宅,也不肯搬去城市和爸爸住,但我在大城市生活久了,憐憫偶爾還會有一點點,戒備卻永遠只多不少。 正在胡思亂想,繼母的說話聲隱約傳來,我立即放下了抹布。 沈楊暉興沖沖地跑出屋子,大呼小叫地說:「沈螺,你怎麼起這麼早?」 沈楊暉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典型的獨生子性格,沒什麼壞心眼,但十四歲的少年,正是「中二病」最厲害時,絕不招人喜歡。 我還沒回答他,爸爸的叫聲從二樓的衛生間飄了出來,「沈楊暉,說了多少遍了?叫姐姐!」 沈楊暉做了個鬼臉,滿不在乎地嘀咕:「沈螺都不叫我媽『媽媽』,我幹嗎非要叫她姐姐?是吧,沈螺?」 繼母走了出來,朝我微笑著打招呼,「小螺,早上好!」 我也扯出微笑,「楊姨,早上好!」繼母姓楊,她嫁給我爸爸時,我已經十歲,離婚家庭的孩子都早熟,該懂不該懂的我基本都懂了。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她沒打算當我後媽,我寧可被爸爸斥駡,也堅決不叫她媽媽,只叫她楊姨,她欣然接受。 楊姨在沈楊暉背上拍了一下,催促說:「去刷牙洗臉。」又提高了聲音叫:「海生,盯著你兒子刷牙,要不然他又糊弄人。」 我不禁失笑地搖搖頭。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都已經二十五歲,不再是那個十歲的小丫頭,繼母卻還是老樣子,總喜歡時不時地提醒我,在她和爸爸之間,我不是家人,而是個外人,卻忘記了,這裡不是上海那個她和爸爸只有兩間臥室的家,這裡是爺爺的家,是我長大的地方,她才是外人。 鄉下人沒有那麼講究,寬敞的廚房也就是飯廳。等爸爸他們洗漱完,我已經擺好早飯。 楊姨客氣地說:「真是麻煩小螺了。」 我淡淡地說:「不用客氣,我已經吃過了,你們隨便。」 爸爸訕訕地想說點什麼,沈楊暉已經端起碗,大口吃起來,他也只好說:「吃吧!」 正在吃早飯,敲門聲響起。 我剛想去開門,沈楊暉已經像一隻兔子般躥出去,打開了院門。爸爸不放心,放下碗筷,緊跟著走了出去,「楊暉,和你說過多少遍,開門前一定要問清楚,認識的人才能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衣冠楚楚、戴著眼鏡的男子,淺藍色的條紋格襯衣、筆挺的黑西褲,斯文下藏著精明,顯然不是海島本地人,爸爸訓斥沈楊暉的話暫時中斷了。 他疑惑地打量著來人,「您找誰?」 對方帶著職業性的微笑,拿出名片,自我介紹:「我是周不聞律師,受沈老先生委託,來執行他的遺囑,您是沈先生吧?我們前幾天通過電話,約好今天見面。」 爸爸忙熱情地歡迎對方進屋,「對,對!沒想到您這麼早,我還以為您要中午才能到。」從大陸來海島的船每天兩班,一班早上七點半,十一點半到島上,另一班是中午十二點,下午四點到。 周律師微笑著說:「穩妥起見,我搭乘昨天中午的船過來的。」 繼母再顧不上吃飯,著急地走出來,又趕緊穩住,掩飾地對我說:「小螺,一起去聽聽,和你也有關係。」 爸爸客氣地請周律師到客廳坐,繼母殷勤地倒了熱茶,我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麼,只能沉默地站在門邊。 爸爸和周律師寒暄了幾句,周律師放下了茶杯,爸爸和繼母明白周律師是要進入正題了,都有些緊張。繼母把沈楊暉拉到身邊,緊緊地摟著,似乎這樣就能多一些依仗。 周律師說:「沈老先生的財產很簡單清楚,所以我們的繼承手續也會很簡單清楚。沈老先生的財產有兩部分,一部分是固定財產,就是這套房子,宅基地面積一共是……」 繼母隨著律師的話,抬眼打量著老房子。房子雖然是老房子,但佈局合理、庭院寬敞、草木繁盛,連她這麼挑剔的人都很喜歡,可惜這房子不是在上海,而是在一個交通不便的海島上。雖然這些年,因為遊客的到來,這裡的房子升值了一點,但畢竟不是三亞、青島這些真正的旅遊勝地,遊客只會來看看,絕不會想長居,還是值不了多少錢。 周律師細緻地把老宅的現狀介紹清楚後,補充道:「雖然房子屬於私人所有,但這房子不是商品房,國家規定不得買賣宅基地,所以這房子如果不自住,也只能放租,不能公開買賣。」 繼母不禁說:「那些靠海的老房子還能租出去改造成客棧,這房子在山上,不靠海,交通也不便利,如果不能賣,租給誰啊?」 周律師禮貌地笑了笑,沒有回答繼母的問題,而是繼續說:「除了這套房子以外,沈老先生剩下的財產都是現金,因為沈老先生不懂理財,所有現金都是定期存款,共有一百一十萬,分別存在建行和農行。」 爸爸和繼母喜出望外,禁不住笑著對視了一眼,又立即控制住了,沈楊暉卻藏不住心思,高興地嚷嚷了起來,「媽、媽,你說對了,爺爺果然藏了錢!別忘記,你答應我的,還完房貸,剩下的錢買輛車,可以送我上學!」 繼母瞅了我一眼,意有所指地說:「別胡鬧,這些錢還不見得是給你的!雖然你是沈家唯一的孫子,可誰叫你不會討爺爺歡心呢!不過,孫子就是孫子,要是分配得不公,你爸爸可不會答應的。」 繼母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爸爸,爸爸故作威嚴地說:「繼續聽周律師往下說,爸爸會一碗水端平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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