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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我低著頭沒有吭聲。心硯挑起簾子,進來回道:「玉娘,霍將軍府上的管家想見你。」

  紅姑立即道:「快請進來。」她站起身,向外行去,「和事佬來了,我也鬆口氣了。再這麼壓抑下去,你們二位挺得住,我卻挺不住了。」

  陳叔一進來,二話不說,就要給我下跪,不好去攙扶他,我只能跳著閃避開,「陳叔,你有話好好說。這個樣子我可受不住。」

  陳叔仍是跪了下來,面容灰暗,像是一夜未睡,「玉姑娘,當時石舫的孟九爺上門問我關於姑娘的事情,一連跑了三趟,都是我把他擋了回去,也的確……的確給了對方臉色看。少爺雖命人扣下了馬車行的車夫,又封鎖了涼州客棧的消息,但只吩咐我不許洩漏你的行蹤,卻絕對沒有讓我為難孟九爺。少爺為人心高氣傲,又是個護短的人,根本不屑解釋,也不願辯白。老奴卻不能眼看著你們二人因為我當日行事差池而逐漸生分。」

  我一口氣堵在心頭,艱澀地問:「陳叔,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們如今這般的局面就是你希望去病得到的快樂嗎?」

  陳叔默默無言,一轉身子朝我磕了三個頭,我雖然盡力閃避,仍然受了他一個,「你起來吧!事已至此,我還能如何?不管打罰都挽不回什麼。你若想說話,就起來說,我沒那習慣聽一個跪著的人說話。」

  陳叔仍然跪著沒有動,半天都一句話沒有,我納悶地盯著他,他卻避開了我的視線,似乎正在會聚勇氣,方可說出下面的話,「少爺昨日早上出去騎馬,突然摔下了馬,至今昏迷未醒。」

  話裡的內容太過詭異,我聽到了,心卻好像拒絕接受,明白不過來,「什麼?你說什麼?」

  陳叔穩著聲音說:「宮裡的太醫已經換了好幾撥,卻依舊束手無策。平日一個個都是一副扁鵲再生的樣子,爭起名頭來互不相讓,可真有了病,一個兩個又都你推著我,我推著你。宮裡已經亂哄哄一片,皇上氣怒之下,只想把那幫廢物點心們都殺了才解恨。若殺了他們能叫醒少爺,砍上一百個腦袋也沒什麼,只是現在還得靠著他們救命。」

  我終於聽懂了幾分他的話,刹那間仿若天塌了下來,震驚慌亂懼怕後悔諸般情緒翻滾在心間,顧不上理他,抬腳就向外沖去。陳叔趕在我身後,一連聲地叫:「玉姑娘,你慢一點,還有話沒有說完。」

  看到門口停的馬車正好是霍府的,隔著老遠,我已經腳下使力,縱躍上了馬車,「立即回府。」

  遠處陳叔大叫道:「等一下。」車夫遲疑著沒有動,我搶過馬鞭想要自己驅車,陳叔嚷著:「玉姑娘,我的話還沒有說完,聽聞石舫的孟九爺懂醫術,我的意思是……」

  我這才明白他先前為何不直接告訴我霍去病生病的事情,而是又跪又磕頭地道歉,原來還有這麼一層原因。

  陳叔跑到馬車前,一面喘著氣,一面說:「請大夫不同別的,即使強請了來,人家若不肯盡心看,一切也是枉然。我知道以姑娘的性子,肯定討厭我這樣繞著彎子說話,可我也是真的覺得羞愧,不把話說清楚,實在難開口。如果孟九爺能把少爺看好,他就是要我的腦袋賠罪,我絕不眨一下眼睛。」

  我氣道:「你太小看九爺了!」心裡火燒一般地想見去病,卻只能強壓下去,把鞭子遞回給車夫,「去石府。」

  陳叔立即道:「那我先回去等著你們。」

  九爺正在案前看書,抬頭看到我時,手中的竹簡失手摔到地上。他一臉不能相信的驚喜,黑寶石般的眸子光彩熠熠,「玉兒,我等了很久,你終於肯主動再走進竹館。」

  我心中一酸,不敢與他對視,「我來是想請你去替去病看病,他從昨天昏迷到現在,聽說宮裡的太醫都沒有辦法。」

  熠熠光輝刹那暗淡隱去,眼瞳中只剩黑影憧憧,透著冷,透著失望,透著傷痛。他什麼都沒有多問,只說了一個「好」字,就推著輪椅,向外行去,

  陳叔一直等在府門口,看到九爺時,老臉竟是百年難見的一紅,低著頭上前行禮,九爺溫和客氣地拱手回禮,陳叔的一張黑臉越發紅得跟煮熟的螃蟹似的。

  兩個僕人抬了個竹兜來,九爺詢問地看著陳叔,陳叔訥訥道:「府中不方便輪椅行走,用這個速度能快一點。」

  九爺灑脫一笑,「讓他們把竹兜子放好,我自己可以上去,輪椅派人幫忙帶進去,一會還是要用的。」

  陳叔低著頭只知道應好,看到他現在的樣子,想著不知道當日要如何怠慢,才能今日如此賠盡小心,一個大老爺們還一再愧得臉紅。我心裡有氣,出言譏諷道:「不知道以前輪椅是如何在府中行走的?」

  陳叔一言不發,低著頭在前面快走,九爺側了頭看我,眼中藏著的冷意消退了幾分,半晌後,低低說道:「我還以為你心裡只顧著他,絲毫不顧及我的感受了。」

  剛進屋子,守在榻旁的衛少兒聽到響動,立即沖了過來,見到九爺時,仿若溺水之人看到一根樹枝,絕望中透著渴望。我卻恰與她相反,連禮也顧不上給她行,就直直撲到了榻旁。

  他靜靜躺在那裡,薄唇緊抿,一對劍眉鎖在一起,似有無限心事。從我認識他起,總覺得他像陽光一樣,任何時候都是充滿生氣、神采飛揚的,第一次看見這樣的他,安靜到帶著幾分無助。

  我用指頭輕揉著他的眉間,鼻子酸澀,不知不覺間已經滿臉是淚,「去病,去病……玉兒在這裡呢!我錯了,不該和你鬥氣。」

  九爺搭在霍去病腕上的手抖了一下,他握了下拳頭,想要再搭脈,卻仍然不成,轉頭吩咐:「取一盆子冰水來,我淨一下手。」一旁侍立的丫頭立即飛跑出去。九爺在漂浮著冰塊的水中浸了會兒手,用帕子緩緩擦乾,似乎是在借助這個冰冷緩慢的過程,平復著心情。好一會兒後才又將手搭在了霍去病的腕上。

  我和衛少兒都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九爺的神情,仿似透過他在努力叫醒霍去病。九爺微閉雙眼,全副心神都凝注在手指尖,屋子中所有人都屏著呼吸,靜得能聽見盆子裡冰塊融化的聲音。

  時間越久,我心中的恐懼越強烈,為什麼需要這麼長時間?九爺的面色平靜如水,一絲波紋沒有,看不出水面下究竟有什麼。九爺收起了手,我緊盯著他,聲音裡有哀求有恐懼,「他不會有事,是嗎?」

  九爺的眼睛漆黑幽暗,宛如古井,深處即使有驚濤駭浪,到了井口卻風平浪靜,什麼都看不出來。他沉默了一瞬,重重點了下頭,「他不會有事,我一定會設法讓他醒來。」我一直立在針尖上的心,方又緩緩擱回了原處。

  他細細察看著霍去病的臉色,耳朵又貼在霍去病胸口靜靜聽了好一會,手又再次搭在霍去病的手腕上,一面問道:「太醫怎麼說?」

  陳叔扭頭看向垂手立在一旁的幾個人,其中一個鬚髮皆白的老頭上前說道:「我們幾人診看後,都沒有定論,心脈雖弱,卻仍很有規律。本來可以用藥石刺激一下,先盡力把將軍喚醒後再做下一步調理。但將軍的症狀有些古怪,往常昏迷的人,只要撬開口,仍然能把湯藥慢慢灌下去,可將軍卻拒不受藥,難以送下,針灸又沒有效果,所以我們翻遍了醫書,也還沒有妥當的方法。」

  九爺點了下頭,側頭對衛少兒道:「霍將軍是心氣鬱結,本來沒有什麼,可這引發了他在戰場上累積下的內氣不調的隱症;偏偏霍將軍不同于常人,他的意志十分剛強,霍將軍在昏迷落馬前一瞬,應該自保意識很強烈,所以導致現在拒絕外界未經過他同意強行灌入的藥。夫人,太醫們的醫術毋庸置疑,他們既然諸般方法都已經試過,我也不可能做得更好。不過……」

  衛少兒太過焦急,聲音變得尖銳刺耳,「不過什麼?」

  「不過在下倒是有一個法子可以試一下,但這個方法我也只是閒時琢磨病例時的一個想法,還沒有真正用過。」

  衛少兒忙道:「先生請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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