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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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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小風還住在石府,其他人都已經搬出,本就清靜的石府,越發顯得寂寥。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蕭索。 我撐著把紅傘,穿著條紅色衣裙,走在雪中,好笑地想到自己可是夠扎眼,白茫茫天地間的一點紅。 過了前廳,剛到湖邊,眼前突然一亮,沿著湖邊一大片蒼翠,在白雪襯托下越發綠得活潑可喜。石舫何時在湖邊新種了植物?不禁多看了兩眼,心頭一痛,刹那間眼睛中浮了水汽,看不清前方。 似乎很久前,仿若前生的事情。一個人告訴我金銀花的別名叫忍冬,因為它冬天也是翠綠,他不肯說出另一個名字,也沒有答應陪我賞花。現在這湖邊的鴛鴦藤,又是誰為誰種? 世界靜寂到無聲,雪花落在傘面的聲音都清晰可聞,我在鴛鴦藤前默默站立著,當年心事早已成空。淚一滴滴打落在鴛鴦藤的葉子上,葉子一起一伏間,水珠又在積雪上砸出一個個小洞。很久後,葉子再不顫動,我抬頭對著前方勉力一笑,保持著自己的笑容,轉身向橋邊走去。 一個人戴著寬簷青箬笠,穿著燕子綠蓑衣,正坐在冰面上釣魚。雪花飄飄揚揚,視線本就模糊,他又如此穿戴,面目身形都看不清楚,估摸著應該是天照。遂沒有走橋,撐著紅傘,直接從湖面上過去。冰面很是光滑,我走得小心翼翼,不長一段路,卻走了好一會。 湖上鑿了一個水桶口般大小的窟窿,釣竿放在架子上,垂釣人雙手攏在蓑衣中,旁邊還擺著一壺酒,很閒適愜意的樣子,「石三哥,小雪漫漫,寒湖獨釣,好雅性呢!」 他聞聲抬頭向我看來,我的笑容立僵,站在當地,前也不是,退也不是。九爺卻笑得暖意融融,了無心事的樣子,輕聲道:「正在等魚兒上鉤,你慢慢走過來,不要嚇跑它們。」 我呆呆立了一會兒,放輕腳步,走到他身旁,低聲道:「我要去看爺爺了。多謝你……你讓小電接手歌舞坊。如果是你自己不想再經營石舫,隨便怎麼樣都可以,可如果你……你是因為我,沒有必要。」 他卻好似沒有聽見我說什麼,只指了指身邊的一個小胡凳,「坐!」 我站著沒有動,九爺看了一眼我,「你怎麼還是穿得這麼少?我也打算回去,一塊走吧!」他慢慢收起釣竿,探手取出已經半沒在雪中的拐杖。他剛拿了拐杖站起,卻不料拐杖在冰面上一個打滑,眼看他就要摔倒在地,我忙伸手去扶他。 我一手還握著傘,一手倉皇間又沒有使好力,腳下也是如抹了油般,滑溜溜的直晃蕩身體,兩人搖搖欲墜地勉強支撐著。九爺卻全不關心自己,只一味盯著我,忽地一笑,竟扔了拐杖,握住我的胳膊,強拖我入懷,我被他一帶,驚呼聲未出口,兩人已經摔倒在冰上。傘也脫手而去,沿著冰面滾開。 身子壓著身子,臉對著臉,九爺第一次離我這麼近,我身子一時滾燙,一時冰涼。雪花墜落在我的臉上,他伸手欲替我拂去雪花,我側頭要避開,他卻毫不退讓地觸碰過我的臉頰,我避無可避,帶著哭腔問:「九爺,你究竟想怎麼樣?我們已經不可能,我……」 他的食指輕搭在我的唇上,笑著搖搖頭,做了個噤聲的表情,「玉兒,沒有不可能。這次我絕對不會放手。霍去病對你好,我一定對你更好,霍去病根本不能娶你,而我可以,霍去病不能帶你離開長安城,我卻可以。他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你,他不能給你的,我還能給你,所以玉兒,你應該嫁給我……」他嘴邊一抹笑、一抹痛,眼光卻是堅定不移,「明年夏天,湖邊的鴛鴦藤就會開花,這次我們一定可以一起賞花。」 他說完話,欲移開食指。剛拿起,卻又放下,輕輕地在我唇上撫過,透著不舍和眷戀,漆黑的眼睛變得幾分曖昧不明,緩緩低頭吻向我。 我一面閃避,一面推他,手卻顫得沒什麼力氣,兩人糾纏在雪地裡。他的唇一時拂過我的臉頰,一時拂過我的額頭,我們的身子骨碌碌地在冰面上打著滾。 忽聽到身下的冰面輕聲脆響,轉眼間,只看原先釣魚處的窟窿正迅速裂開。我心下大驚,冰面已經再難支撐兩人的重量,情急下只想到絕對不可以讓九爺有事,別的什麼都已忘記。猛地在他脖子間狠命一咬,嘴裡絲絲腥甜,他「哼」了一聲,胳膊上的力氣不覺小了許多,我雙手用力將他送了出去,自己卻被反方向推開,沿著冰面滑向窟窿,窟窿旁的冰受到撞擊碎裂得更快,我的身子迅速落入冰冷的湖水中。 我盡力上浮,可滑溜的冰塊根本無處著力,徹骨的冰寒中,不一會兒胳膊和腿就已不聽使喚。湖下又有暗流,我很快被帶離冰窟窿附近,眼睛中只看到頭頂的一層堅冰,再無逃離的生路。耳中似乎聽到九爺悲傷至極的呼聲,我漸漸發黑的眼前浮過霍去病的笑顏,心中默默道,對不起,對不起,也許公主是一個很好的女子。 剛開始胸中還有脹痛的感覺,可氣憋久了,漸漸地神志已不清楚,全身上下沒有冷,也沒有痛,只是彌漫著一種輕飄飄的感覺,像要飛起來。 忽地手被緊緊拽住,一個人抱著我,唇湊到我唇上,緩緩地渡給我一口氣。腦子清醒了幾分,身上又痛起來,勉力睜開眼睛,九爺漆黑的眼睛在水中清輝奕奕,望著我全是暖意,臉孔卻已經被凍得死一般的慘白,胳膊上纏著魚鉤線。他正用力扯著魚線,逆流向窟窿口移去,魚線一寸寸勒進他的胳膊,鮮血流出,我們的身旁浮起一團團緋紅煙霧。 他的動作越來越慢,臉色蒼白中透出青紫,而那個冰窟窿卻依舊離我們遙遠。我用眼神哀求他不要管我,自己憑藉魚線離開,可他注視著我的眼神堅定不變,傳遞著簡簡單單的幾個字:要麼同生,要麼同死! 我又悲又怒,你怎麼可以這樣?我剛才所做的不全是白費了?心中悲傷絕望,再難支撐,神志沉入黑暗,徹底昏厥過去。 滿天滿地的雪,整個世界都是冷意颼颼,我卻熱得直流汗,口中也是乾渴難禁,正急得無法可想,忽地清醒過來,才發覺身上攏著厚厚的被子,屋中炭火燒得極旺,人像置身蒸籠一般。 我想坐起,身子卻十分僵硬,難以移動,費了全身力氣,也不過只移動了下胳膊。正趴在榻側打盹的霍去病立即驚醒,一臉狂喜,「你終於醒了。」 本以為已經見不到他,再看見他的笑容,我心裡又是難受又是高興,啞著嗓子說:「好熱,好渴。」他忙起身倒水給我,攬我靠在他懷中,喂我喝水,「大夫說你凍得不輕,寒毒浸體,一定要好好捂幾日。幸虧你體質好,一場高燒就緩過來了,若換成別的女子,不死也要掉半條命。」 他的聲音也有些啞,我看著他憔悴的面容,眼睛酸澀,「我病了幾日?你一直守在這裡嗎?病總會好的,為什麼自己不好好睡一覺?」 他輕撫著我的臉頰道:「三日兩夜,我哪裡睡得著?今天早晨你燒退下去後,我才心裡松了口氣。」 我心中惦記著九爺,想問卻不敢問,喃喃道:「我……我是如何被救上來的?」 我的那點兒心思如何瞞得過霍去病?他沉默了一瞬,若無其事地道:「孟九把釣竿固定在樹幹上,靠著魚線慢慢移到冰面有裂口的地方,石府的護衛剛好及時出現,救了你們兩人。孟九貼身穿了防寒的狐甲,入水也比你晚,就是胳膊上受了些傷,失血過多,這兩日也已經好多了。他就在隔壁,估計過一會肯定會來看你。」 我這才發覺這個房間竟是我以前在竹館的房間,「我……我們怎麼在這裡?」 霍去病淡淡笑著,「孟九說你凍得不輕,不適合馬車顛簸移動。我請了宮中最好的太醫來,也是這個說辭,所以就只能在這裡先養病。玉兒,你怎麼會失足掉進冰洞裡?」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能低聲道:「對不起,我以後一定會小心。」 他驀地緊緊抱著我,「玉兒,答應我,以後不可以再發生這樣的事情,絕對不可以。」看到他憔悴的面容,沙啞的聲音,我胸中脹痛,只知道拼命點頭。 門被輕輕地推開,小風推著九爺進來,抬頭瞪了霍去病一眼後,靜悄悄地轉身出去。九爺一隻胳膊包裹得密密實實,斜斜吊在胸前。他面色蒼白,直視著霍去病道:「我要把一下脈。」 霍去病挪了挪身子,讓開了地方,卻依舊讓我的頭靠在他懷中。九爺盯著霍去病還欲說話,我忙看著他,語帶央求:「先替我看看幾時能好,這樣身子不能動,又這麼熱,實在難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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