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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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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徹笑對霍去病道:「朕早已命人為你建造一個長安城內最好的府邸,不日即將竣工,有了新家,卻還獨缺一個女主人……」 我低下頭把玩著手中的酒杯,這早已經是預料中的一幕,不可能躲得開,也無數次暗暗給過自己警示,可不知為何手卻依舊簌簌而抖,酒珠飛濺而出,落在嶄新的裙裾上,點點滴滴,暈濕的痕,仿若離人的淚。也許明日我就該離開長安了,在這個天皇貴胄雲集之處,在這個最大、最繁華的城池內,容納了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卻容不下我的幸福…… 也許確如李妍所說,我是屬於西域,屬於大漠的,那裡雖然沒有生於富麗堂皇庭院的牡丹芍藥,卻長滿了可以仰望廣闊藍天的芨芨草…… 腦中想著大漠的千般好處,身上的血液卻在變冷,冷得我怎麼克制,整個人仍然打著戰,杯中的酒,點點滴滴,滴滴點點,只是落個不停。 滿席人的豔羨嫉妒不屑都凝在霍去病身上,可他卻在冷意澹澹下透著痛。劉徹含笑看向席間坐著的眾位公主,剛要開口,霍去病驀地起身,上前幾步,跪在劉徹面前,重重磕了個頭,碎金裂玉般的聲音:「臣叩謝皇上隆恩,可臣早有心願,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府邸不敢受!」 霍去病的一番話,竟然是一個終身不娶的誓言。刹那間,一席寂靜,針落可聞。各人面上神色不一,不明白一向奢侈的霍去病為何不願意接受一個府邸,他平常從劉徹那裡接受的賞賜可比這府邸貴重得多了。再說了,攻打匈奴和接受府邸有什麼相關? 我震驚地抬頭看向霍去病,心中似有一絲喜,可更多的卻是痛,慢慢地那絲喜也變成了哀傷和疼痛。手中握著的酒杯被捏碎,心太過痛,手上反倒一絲痛楚也無,只覺掌心溫熱,鮮血一滴滴落在裙上,所幸今日穿的是一件紅衣,暗影中什麼都看不出來。 李妍又是詫異又是震動,衛皇后眉頭微蹙,唇邊卻是一個淡笑。唯獨劉徹一如起先的平靜,依舊笑看著霍去病,「古人雲『成家立業』,先有家,才好談立業,你已經大敗匈奴,功績卓著,足以名傳千世。至於說徹底殲滅匈奴,連朕也未曾如此想過,只打算將他們驅逐出漠南,讓他們遁去漠北,再無能力侵犯我大漢一草一木。」 霍去病望著劉徹,身影一如這秋夜,涼意瀲瀲,暗影沉沉,「臣心意已定。」 劉徹盯著霍去病,帝王氣魄盡顯,在他的眼光下,所有人都低下了頭,霍去病卻依舊望著劉徹,面色冷漠淡然。極度的安靜中,四周的空氣仿佛膠凝在一起,透著越來越重的壓迫,半晌後,劉徹忽地大笑起來,「罷了!如你所願。朕把府邸給你留著,待你認為匈奴已滅時,朕再賜給你。」 我緩緩呼出一口氣,劉徹退讓了,霍去病贏了,可這算怎麼一種勝利?胸口疼痛,眼睛酸脹,有淚盈於睫。但怎麼能讓他們透過我去看破霍去病呢?抬頭望向天空,天角一彎昏黃的如鉤殘月,幾顆微光星子,眼淚又一點點涔回眼睛中,心卻仿若飛鴻,輕飄飄地飛出,刹那已是關山萬重外,飛向那個我們曾經並肩馳騁的大漠,當日即使後有追兵利箭,我們也是暢快的…… 似乎從極遠處傳來一聲輕歎,雲姨幽幽道:「去病真的說到做到,不是你,誰都不會娶。」 晚宴散後,雲姨直送我到宮門口。霍去病已經等在馬車旁,隔著絡繹不絕的人群馬車,兩人凝視著彼此。 我心中滾滾,淚意闌珊,今夕何夕,竟恍若隔世。 雲姨一言未發,靜悄悄地轉身離去。 我收起心中諸般情緒,跳著向他揮揮手,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快步向他跑去。也不管周圍有沒有人,直接撲到他懷中,抱著他的腰,悄聲嚷道:「宮裡的菜不好吃,我沒有吃飽。趕緊回家,再讓廚子做點好吃的給我。」 霍去病緊緊地摟住我,也笑起來,原本神情凝如黑夜,刹那又變回了往日的那個朝陽男兒,「我們這就回家。」 身側經過的官員,怕惹事的都不敢多看,撇過頭匆匆離去,一眾平日敢於議事的文官都露了不屑之色,有人用似乎極低卻又偏偏讓眾人能聽到的聲音哼道:「大庭廣眾下,成何體統?」只有金日面上雖沒什麼表情,眼中卻全是笑意和溫暖。 霍去病臉色一冷,看向說話的人,那人立即畏懼地縮了縮身子,繼而又一副絕對不會怕你的樣子。 我握著霍去病的手,笑向他皺了皺鼻子,也用讓大家隱約可聞的聲音道:「不知道哪裡跑來的瘋狗,四處亂吠。人不小心被狗咬了一口,總不能再去回咬畜生,姑且由得畜生去叫吧!我們也聽個樂子。」說著還故意做了個傾聽的表情。那人想開口,可一說話不是表明自己是逗我們樂的畜生嗎?他悻悻地閉嘴瞪著我。 霍去病笑著輕點了下我的額頭,牽著我上車離去。我微挑了簾子,向外看了一眼,又趕緊放下簾子。霍去病問道:「日已經認出你了?」 「他很謹慎,只看了我一會就走開了。」 霍去病攬我靠在他肩頭,「就沖他這份對你的愛護之心,我也該請他喝一次酒。」 他忽地看到我裙上的血跡,臉色一變,立即將我一直拳在袖子中的另一隻手拽了出來,「你……這是……」他的聲音都卡在了喉嚨裡。 我笑了笑,想要解釋,可卻找不到合適的藉口,其實有藉口也瞞不過他,遂只是望著他笑,示意他不必介懷。霍去病默默看著我,眼中都是痛楚和自責,手指輕輕撫過我的笑容,一低頭吻在了我的掌上,唇沿著傷口輕輕地,一遍遍地滑過。 去病,有你如此待我,我不委屈。 「玉兒,有位夫人要見你。」紅姑神色透著緊張,惹得我也不敢輕視,「誰?」紅姑道:「是……是陳夫人。」 我愣了一瞬,明白過來。這兩日一直待在霍府,沒有回過園子,今日剛進門,衛少兒就登門造訪,看來她對我行蹤很清楚,也刻意不想讓霍去病知道。 我走到鏡子前,看了看自己,側頭對紅姑說:「請陳夫人來這裡吧!外面人多口雜不好說話。」 紅姑卻沒有立即走,看了我一會,方道:「小玉,宮裡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一二,霍將軍為什麼不肯接受皇上賜給他的府邸,還說什麼『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我們聽了,雖然很是景仰他的志氣,可匈奴哪裡能那麼快殺光?難道只要匈奴存在一日,他就不娶妻生子嗎?衛青大將軍已經有三個兒子,妻子都已經換過兩位,還有一位是公主,可也沒見衛青大將軍就不能上沙場打匈奴了。」 我還沒有回答她的話,就看見心硯滿臉委屈地帶著一個中年美婦走進院子。中年美婦微含著一絲笑,看向我,「你就是金玉吧?紅姑遲遲未出來,我怕你不肯見我,就自作主張了。」 我忙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禮,「怠慢您了,本就想請您到這邊說話,比較清靜。」紅姑和心硯都向衛少兒行了一禮後,靜靜退出。 衛少兒隨意打量了我的屋子一圈,斂去了笑意,「我不想拐彎抹角就直話直說了。若有什麼讓姑娘不舒服的地方,請多多包涵。」 我微微笑著點點頭,一個人的分量足夠重時,自然令他人說話時存了敬重和小心,在這長安城中,我不過一介孤女,不包涵也得包涵,不如做到面上大方。 「公孫敖曾對我說,你行事不知輕重,一個狐媚子而已,去病在軍中行事不檢點,你不但不勸,反倒笑看。我聽了心中很不舒服,雖然沒有指望去病娶一個多麼賢德的女子,可至少要知道行事謹慎,懂得進退,朝中對去病多有罵聲,我這個做母親的聽了很難受。我問過皇后娘娘的意思,出我意料,娘娘竟然很是偏幫你,一再叮囑我們不許為難你。能讓妹妹看上的人,應該不盡是公孫敖所想的那樣。所以今日我來,只是作為一個母親,想心平氣和地和你說幾句。」衛少兒一面說話,一面查看著我的神情。 我欠身行了一禮,「夫人請講,金玉洗耳恭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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