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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雖然伊稚斜剛擦拭過阿爹的墓碑,可我仍舊拿了帕子出來仔細擦著,霍去病忙從我手裡搶過帕子,「我來擦吧!你爹爹看見你手上的傷痕要是責怪我,一生氣,不肯把你嫁給我,那可就慘了。」

  霍去病擦完阿爹的墓又要去擦小墓,我攔住他,「那個不用擦。」

  他眼中含著幾分疑惑,卻沒有多問,我沉默了會道:「那個是我的墳墓。」

  霍去病愣了一瞬,又立即明白了一切,「難怪你在長安城時,那麼害怕見這個人,你不想讓他知道你還活著。」我點點頭。

  狼兄圍著墳墓打了幾個圈,有些無聊地帶著雪狼和小公主又跳進了叢林中,我盤膝坐於地上,「你打下了祁連山,讓阿爹能睡在漢朝的土地上,阿爹肯定會很喜歡你。」

  霍去病有些喜不自勝,笑著又給阿爹磕了三個頭,「多謝岳父賞識。」

  我又羞又惱,「哪有人像你這樣,改口改得這麼快?我阿爹雖性子還算灑脫,可骨子裡還是很重禮法。」

  霍去病微挑了下眉頭,「你和你爹爹不怎麼像。」

  我笑著點頭,「嗯,阿爹老說我難脫野性,我一直就不耐煩守那些人自己造出來的破規矩,就是現在,看著我表面上好像人模人樣,勉強也算循規蹈矩,其實……」

  霍去病笑接道:「其實卻是狼心狗肺。」

  我不屑地哼了聲,向他拱拱手,「多謝你稱讚。我從小就覺得狼心狗肺該是誇讚人的詞語,狼和狗都是很忠誠的動物,又都很機智,不明白漢人怎麼會用這個詞語來罵人。」

  霍去病半撐著頭大笑起來,我半帶心酸半含笑,「當年我這麼和阿爹說時,阿爹也是撐著頭直笑。」

  日頭西斜,落日的餘暉斜斜照在阿爹的墓上,一切都帶上一層橙紅的暖意。

  霍去病一直陪在我身邊,我願意講的事情,他會側耳細聽,我不願意講的事情他也不多問。有時悲傷的情緒剛上心頭,他幾句話一說,弄得人又氣又笑,只能苦笑連連。

  我眯著雙眼看向夕陽,阿爹,你可以放心我了,這個人在身邊,我還真連哭的時間都不太容易找到。

  想到伊稚斜在墓前的蕭索身影,側頭看向霍去病盛滿寵溺的眼睛,心中頗多感慨。兩人目光盈盈交會,他忽地打了個響亮的響指,一臉匪氣地說:「你這麼看著我,我會……」我閃避不及,他已在我臉上印了一吻,「……忍不住做登徒子。」

  我氣惱地去打他,他笑著叫道:「岳父大人,你看到玉兒有多凶了吧?」

  在這一瞬,我突然發覺我真正放下了,放下了過去,放下了對伊稚斜的恨意。阿爹,女兒現在才真正明白你的叮囑原來全是對我的愛。只有放下,向前走,才會幸福。

  雖然匈奴大軍吃了敗仗,可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卻要繼續,牛羊依舊奔跑在藍天下,集市也依舊熱鬧著。漢人、匈奴人和西域各國的人會聚在此,也依舊為生計而奔波。

  一個匈奴盲者,坐在街角,拉著馬頭琴唱歌,歌聲蒼涼悲鬱,圍聽的眾人有面露淒傷的,也有聽完微微帶笑的,還有的輕歎一聲,給盲者面前扔下一兩枚錢就匆匆離去。

  霍去病丟了塊銀子,出手豪闊,引得眾人都看向我們,我忙拉著他離去,他低聲問:「那個人在唱什麼?」

  我瞟了他一眼,「在唱你。」

  他笑道:「唱我?蒙我聽不懂匈奴話。」

  我合著曲子,低聲翻唱:「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曲詞簡單,卻情從心發,我心下有感,也不禁帶了哀傷。

  漸漸走遠,盲者的歌聲漸漸消失,一旁的酒鋪中卻有人一面飲酒,一面低低哼著盲者的曲子。霍去病瞟了眼哼唱的人,「難怪我們打了勝仗,也不見你開心。」

  我道:「我對打仗這種東西本來就不太高興得起來,我不反對殺戮,該殺的人絕不會手軟,可一場戰爭中的殺戮仍舊讓我害怕。我小時候在匈奴中生活過一段時間,但也算不上匈奴人。」

  霍去病松了口氣,笑道:「那就好,我剛才聽到你的歌聲,還有些擔心你。」

  我們進了一家漢人開的店鋪,小二笑問:「要酒嗎?」

  霍去病徵詢地看向我,我臉上滾燙,撇過頭道:「隨你,我不喝。」他也面色尷尬起來,向小二擺了下手,「就上些吃的吧!」

  「我們逛完這裡,你還想去別處嗎?」霍去病吃了幾片牛肉後問。

  我搖搖頭,「不去了,和小時候已經大不一樣,不知道究竟是事情本身變了,還是我看事情的眼睛變了。」

  他笑道:「恐怕是心境變了,那我們用完飯就繞道趕回軍中。」

  一個已經有幾分醉意的匈奴男子趴在案上,斷斷續續地哼唱:「失我焉……焉支山,使……使我嫁婦無顏色;亡我祁連……連山,使我六畜不……不蕃息。」唱到悲傷處,語聲哽咽,淚水混著酒水落在桌上。

  霍去病輕歎口氣,「怎麼走到哪裡都聽到這首歌?」

  我故扮驚訝的表情,低聲取笑:「呀!比那些文人的筆墨文章更生動,看來霍大將軍的威名要隨著歌聲傳遍漠北漠南了,不知道這首歌能否流傳千年。千年後的人一聽到此歌,就應該能遙想到霍大將軍的風采,肯定讓人無限神往,不知是何等的英姿呢!」說著向他眨眨眼睛。

  霍去病嘴角帶了抹笑,湊到我耳旁,「我只要你神往就行。」我取笑未成,反被取笑。被他口鼻間的氣息一撫,耳朵火辣辣地燙著,忙借著低頭吃菜,避開了他。

  一旁桌上的人耳朵倒是好,聽到我說霍去病,笑向我點點頭,和同案而坐的人一碰酒杯,笑著說:「今年真是我們漢人大長威風的一年,春天裡,霍將軍一萬人就奪了匈奴人的焉支山,夏天又大敗匈奴幾萬人的大軍,奪了祁連山。」

  與他對飲的人瞅了眼趴在案上的匈奴人,譏笑道:「小時候跟著父親來這邊做生意,這幫蠻人時常趾高氣揚,譏諷我們漢人怯懦,要麼靠著給他們進獻公主苟安,要麼就守著城池,不敢和他們在馬背上真打,現在不知道誰不敢和誰打了。」

  沒想到桌上趴著的匈奴漢子長得雖然粗豪,卻聽得懂漢語,聞言撐著桌子站起,指著說話的兩人,用匈奴話怒叫道:「是漢子的,不要光說不練,我們這就到外面比試一場,你們贏了,我把腦袋割給你,讓你帶回漢朝去炫耀。」

  匈奴人的這番話,雖只說自己輸了如何,但匈奴人輕生死、重豪勇,這樣的話出口,對方也肯定不會示弱,其實已經立下了生死相搏的誓言。那兩人看著昂然立於他們面前的大漢,都有猶豫之色,頭先向我點頭而笑的人忽一咬牙,站起道:「比就比。」

  我正看得津津有味,霍去病忽地握住我的手,目光看著窗外。我怔了一瞬,立即擱下筷子,戴好面紗。

  醉酒的匈奴人四處打量一圈,走出店門,攔住一行穿著匈奴服裝,恰好經過店門的人,「草原上的兄弟,我叫黑石頭,要和兩個出言侮辱我們匈奴的人比鬥,漢人都狡猾不守信用,你們可願給做個見證?」

  伊稚斜還未開口,目達朵冷哼一聲,「當然可以,一定要割了他們的腦袋。」

  消息不脛而走,街上的匈奴人越聚越多,一旁桌子上的兩人都露了懼色,求助地看向店老闆。老闆搖搖頭,低歎道:「我們雖打了一個勝仗,可這裡自古以來一直是匈奴的地域,匈奴人的勢力豈能一個勝仗就輕易清除?你們居然在人家的地頭公然叫駡人家是蠻子,再散漫的匈奴人也被你激得受不了,何況他們剛吃了敗仗,早就窩了一肚子氣。我們在此地做生意的漢人,平日都對匈奴人忍讓慣了,實在幫不上忙。」

  霍去病低聲問:「他們剛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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