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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李妍卻是依舊笑著:「你對西域各國可有瞭解?」

  怎麼不瞭解?幼時聽過太多西域的故事。我心中輕痛,笑容略澀地點了下頭。

  西域共有三十六國:樓蘭、烏孫、龜茲、焉耆、於闐、若羌、且末、小宛、戎盧、彌、渠勒、皮山、西夜、蒲犁、依耐、莎車、疏勒、尉頭、溫宿、尉犁、姑墨、卑陸、烏貪訾、卑陸後國、單桓、蒲類、蒲類後國、西且彌、東且彌、劫國、狐胡、山國、車師前國、車師後國、師車尉都國、車師後城國。

  樓蘭位於玉門關外,地理位置異常重要,不論匈奴攻打漢朝,還是漢朝攻打匈奴,樓蘭都是必經之地。因為樓蘭是遊牧民族,與匈奴風俗相近,所以一直歸依于匈奴,成為匈奴阻撓並襲擊漢使客商往來的重要鎖鑰。但當今皇上親政後,不甘於漢朝對匈奴長期處於防禦之勢,不願意用和親換取苟安,不肯讓匈奴擋住大漢向西的通道,所以派出使臣與西域各國聯盟,恩威並用使其臣服,樓蘭首當其衝。

  當年阿爹喜歡給我講漢朝當今天子的豐功偉績,而最為阿爹津津樂道的就是皇上力圖收服西域各國的故事,每當講起這些,阿爹總是一掃眼中隱隱的悒鬱,變得神采飛揚,似乎大漢讓匈奴稱臣只是遲早的事情,可是同樣的事情到了九爺口中,除了阿爹告訴我的漢朝雄風,又多了其它。

  漢使者前往西域諸國或者漢軍隊攻打匈奴,經常要經過樓蘭境內名為白龍堆的沙漠,這片沙漠多風暴,風將流沙捲入空中,形狀如龍,故被稱作白龍堆,因為地勢多變,行人很容易迷失。漢朝不斷命令樓蘭王國提供嚮導、水和食物,漢使卻屢次虐待嚮導,樓蘭國王在不堪重負下拒絕服從大漢的命令,皇上竟然一怒就派刺客暗殺了當時的樓蘭國王。

  樓蘭夾在匈奴和漢朝兩大帝國之間左右為難,漢武帝發怒時,樓蘭生靈塗炭,匈奴單于發怒時,樓蘭又生靈塗炭,甚至上演了為求得國家安寧竟然把兩個王子一個送到漢朝做人質一個送到匈奴做人質的悲劇。

  其它西域諸國也都如樓蘭,在漢朝和匈奴的夾縫中小心求存,一個不小心就是亡國滅族之禍。

  九爺講起這些時,雖有對皇上雄才大略、行事果決的欣賞,但眼中更多的是對西域小國的悲憫同情。

  我盯著李妍的眼睛問:「你想做什麼?你肯定有褒姒之容,可當今漢朝的皇上不是周幽王。」

  李妍道:「我明白,但我從生下時就帶著母親對漢朝的仇恨。因為母親的主人拒絕了大漢使節的無禮要求,漢使節折磨虐待死她的主人,也就是我從未見過的生父。母親身孕只有一月,體形未顯,又是漢人,所以躲過死劫。逃跑後遇到了為學西域曲舞在西域遊歷的父親,被父親所救後,嫁給父親做續弦。我很小時,母親就帶我回西域祭拜父親,她在白龍堆沙漠中,指著一個個具體的地方告訴我這裡是父親被鞭打的地方,這裡是父親被活埋的地方,父親如何一點點死去。母親永遠不能忘記他被漢人埋在沙漠中曝曬的樣子,翩翩佳公子最後竟然縮成了如兒童般大小的皺巴巴人幹。她描繪得細緻入微,我仿佛真能看見一幕幕,我夜夜做噩夢,哭叫著醒來,母親笑著說那是父親憤恨。一年年,我一次次回樓蘭,母親不允許我有任何遺忘。」

  李妍眼中已是淚光點點,卻仍然在笑。我道:「別笑了,別笑了。」

  「母親不許我哭,從不許,母親說眼淚不能解救我,我只能笑,只能笑。」李妍半仰著頭,仍舊笑著。

  我問:「李師傅知道你的身世嗎?」

  「母親嫁給父親時,二哥還未記事,一無所知,因為母親把對父親的歉疚全彌補到了二哥身上,所以二哥雖然知道自己並非母親親生,但依舊視母親為自己的生母。大哥當時已經記事,知道我並非父親親生,但不知道其它一切,父親也不知道,他從不問母親過去的事情。」李妍再低頭時,眼睛已經平靜清澈。

  我起身在屋內緩緩踱步,心情複雜,我該如何做?我們都有恨,但是我的父親只要我快樂,而李妍的母親只要她復仇。

  屋外的琴音笛聲依舊一問一答,隱隱的喜悅流動在曲聲下。

  太陽快落,正是燕子雙雙回巢時,一對對輕盈地滑過青藍色天空,留下幾聲歡快的鳴叫。

  我靠在窗邊,目注著天空,柔聲說:「李妍,我認為你最明智的做法是忘記這一切,你母親是你母親,她不能報的仇恨不能強加於你,她不是一個好母親,她不能因為自己的痛苦而折磨你。如果你的生身父親真是一個值得女子愛的人,那麼他只會盼你幸福,而不是讓你掙扎在一段仇恨中。如果你選擇復仇,那你這一生雖還未開始,但是已經結束,因為你的仇人是漢朝的天子,是整個漢家天下,為了復仇你要付出的會是一生,你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幸福。」

  李妍喃喃自語道:「雖未開始,已經結束?」她沉默了很久後,溫柔而堅定地說:「謝謝你金玉,可我不僅僅是因為恨,我是樓蘭的女兒,我還有對樓蘭的愛。」她站起走到我身邊,也看著窗外:「不同於西域景色,但很美。」我點點頭。

  「金玉,我很為自己是樓蘭人自傲,我們日落時,雖沒有燕子雙飛舞,但有群羊歸來景,我們沒有漢朝的繁華,但我們有孔雀河上的篝火和歌聲,我們沒有漢家的禮儀,但我們有爽朗的笑聲和熱情的擁抱……」

  我接道:「我們沒有連綿的屋宇,但我們可以看天地相接,我們沒有縱橫整潔的街道,但我們願意時永遠可以縱馬狂奔。」

  「天地那麼廣闊,我們只想在自己的土地上牧羊唱歌,漢朝為什麼不能放過樓蘭,不能放過我們?」

  「李妍,你讀過《道德經》嗎?萬物有生必有滅,天下沒有永恆,很早以前肯定是沒有大漢,也沒有樓蘭,但有一天它們出現了,然後再經過很多很多年,樓蘭和大漢都會消失,就如殷商周。」

  「我不和你講書上的大道理,我只想問你,如果有一個年輕人即將被人殺死,你是否要對他說:『你四十不死,五十就會死,五十不死,六十也會死,反正你總是要死的,殺你的人也遲早會死,既然如此現在被他殺死也沒什麼,何需反抗?』」

  「莊子是一個很受我們漢人尊敬的先賢,曾講過一個故事:『汝不知螳螂乎? 怒其臂以擋車轍, 不知其不勝任也。 』勸戒人放棄自己不合適的舉動,順應形勢。」

  「我很尊敬這只螳螂,它面對大車卻無絲毫畏懼。樓蘭地處大漠,彈丸之地,無法與疆域遼闊、土地肥沃的漢朝比,但如果車轍要壓過我們,我們只能做那只螳螂,『怒其臂以擋車轍』。」

  我轉身看著李妍,她目光堅定地與我對視,我緩緩道:「我很尊敬你。」

  「我更需要的是你的説明。」

  「其實我幫不幫你,你都會如願入宮。以前也許沒有路徑,現在你冒點險找機會出現在公主面前,公主不會浪費你的美貌。」

  「公主的路是你擔著風險搭的,我豈是這種背義之人?何況你能讓我以最完美的姿態進入宮廷。」

  我沉默一瞬,最後拿定了主意:「我會盡力,但以後的事情,恕我無能為力,甚至我的腦袋一片黑霧,不知道你能做些什麼。如果想刺殺皇上,先不說事情成功的可能性,就是刺殺了又如何?衛皇后主後宮,已有一子,衛大將軍重兵在握,衛將軍與三個兒子,衛氏一門就四侯,還有衛皇后的姐夫公孫賀、妹夫陳掌都是朝中重臣,一個皇帝去了,另一個皇帝又誕生,依舊擋不住大漢西擴的步伐。再說,你刺殺皇帝,不管是否成功,你的兄弟以及我,甚至整個園子裡的姐妹都要為你陪葬。」

  李妍甜甜地笑起來:「我不會如此,我一點武藝不會,這條路太傻,也非長遠之計。你為何還肯幫我入宮?」

  我想了好一會兒,想著九爺,腦中一些模模糊糊的念頭,最後聳了聳肩膀:「不知道,大概是好奇,反正我沒什麼特別的立場,只要我高興,我可以選擇支持任何一方。」

  我的話另有一番意思,但李妍卻顯然理解成了我對她行為的支持,眼睛裡又有了濕意,握住我的手,半晌沒有一句話,最後才穩著聲音道:「我的心事從不敢對任何人說,我第一次覺得心情如此暢快。」

  我朝李延年的屋子努了下嘴,笑問道:「你哥哥和方茹玩的到底是什麼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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