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桐華 > 大漠謠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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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少年一面收起弩弓,一面說:「管好你的狼。」我點點頭,回身卻對狼兄說,我說攻擊時再攻擊。又問少年:「你們要砍掉我的哪只手?」我曾經聽到商人談論企圖偷東西的人被捉住後,經常會被砍掉手以示懲戒。 紫衣漢子問:「你想偷什麼?」我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破爛的裙子,想著白衣少年精緻的衣服,囁嚅道:「我想……我想……一條裙子。」紫衣漢子吃驚地瞪大眼睛,不相信地質問:「就這個?」我道:「還有鹽。」紫衣漢子冷聲說:「我們有幾百種方法讓你說真話,你最好……」 白衣少年打斷了他的話:「去把那套鄯善海子送的衣裙拿來,再把我們的鹽留夠今日用的量,剩下的都給她。」紫衣漢子面色微變,張嘴說:「九爺……」少年看了他一眼,他立即低頭閉上了嘴巴。不大會兒功夫一個漢子捧著一套淺藍色的衣裙給我,我傻傻地接過,又拿著一小罐鹽,怔怔看著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淺笑著說:「我們一行人都是男子,沒有女子的衣裙,只有這一套,是經過樓蘭時,一個朋友贈送與我的,希望你能喜歡。」我摸著手中羊脂般軟滑的裙子,這應該是最名貴的絲綢,覺得這份禮物未免太昂貴,有心拒絕,最終卻禁不住誘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他微一頷首:「你可以走了。」我愣了一下,向他行了個禮,招呼狼兄離去。 一聲馬嘶從身後傳來,我回身氣瞪了一眼那匹馬,但拿人的手軟,如今礙于它的主人,肯定不能和它計較。狼兄卻不管什麼人情面子,猛然一個轉身,全身毛髮盡張,仰天長長地呼嘯起來,嘯聲未盡,幾匹駱駝已全部軟倒在沙地裡,那匹馬兒雖沒有倒下,可也四腿直哆嗦。 我不禁放聲大笑,不給你個狼威,你還真以為自己是沙漠裡的大王?統禦幾萬頭狼的狼王,豈是你惹得起的?許是被我肆無忌憚的爽朗笑聲驚住,白衣少年神情微怔,定定看著我,我被他看得臉上一紅,忙收住了笑聲,他也立即移開眼光,讚歎地看向狼兄:「這匹馬雖不是汗血寶馬,可也是萬中選一的良駒,據說可獨力鬥虎豹,看來全是虛言。」 我歉然地道:「虛言倒是未必,尋常的虎豹是不能和我的狼兄相比的。」說完趕緊催狼兄走,我看他對那匹萬中選一的良駒很有胃口的樣子,再不走不知道要出什麼亂子。 走遠了,回頭看他們,黃沙碧水旁的那襲白衣似乎也成了沙漠中一道難忘的風景。我不知他是否能看見我,卻仍舊用力地向他揮了揮手後才隱入沙山間。 篝火旁只有我和狼兄,別的狼都因為畏懼火而遠遠躲著。狼兄最初也怕火,後來我教著他慢慢適應了火,其它狼卻沒有這個勇氣。我強迫狼一、狼二他們在篝火旁臥下,不但從沒有成功過,反倒我摧殘狼兒的惡行在狼群中廣為流傳,我成為狼媽媽嚇唬晚上不肯睡覺的小狼的不二法寶,一提起要把他們交給我,再刁鑽淘氣的小狼也立即畏懼地乖乖趴下。 我攤開整條裙子,仔細看著。不知道是用什麼植物上的色,才有這夢幻般的藍。手工極其精緻,衣袖邊都密密繡著朵朵流雲。一條墜著小珍珠的流蘇腰帶,系上它行走,珍珠流蘇肯定襯托得腰身搖曳生姿。樓蘭女子終年都必須用紗巾覆臉,所以還有一條同色薄紗遮面絲巾,邊角處一圈滾圓的大珍珠。當戴上絲巾遮住臉時,那一圈珍珠正好固定在頭髮上,渾然天成的發箍。如果在家中不需要遮臉時,放開的絲巾垂在頭後,襯托著烏髮,與頭頂的珍珠發箍相襯,又是一個別致的頭飾。 我側頭看著狼兄,問道:「這衣裙是不是太貴重了?你說那個九爺為什麼會給陌生人這麼貴重的東西?這麼多年我竟然還是改不了一見美麗東西就無法拒絕的毛病……」狼兄早已經習慣於我的喋喋不休,繼續安然地閉著眼睛睡覺,無視我的存在。 我揪了下他的耳朵,他卻一動不動,我只好收起自己的囉嗦,靠在他身邊慢慢沉入睡鄉。 又到滿月的日子。我一直困惑於狼對月亮的感情,他們每到這個時候總是分外激動,有的狼甚至能對著月亮吼叫整個晚上。所以,現在這片大漠中,一片鬼哭狼嚎。膽小點的旅人今夜恐怕要整夜失眠了。 黑藍天幕,月華如水,傾瀉而下,落在無邊無際、連綿起伏的大漠上,柔和地泛著銀白的光。我穿著我最貴重的裙子,與狼兄漫步在沙漠中。 藍色的裙裾隨著我的步伐飄飄蕩蕩,起起伏伏。用珍珠發箍束於腦後的萬千青絲與紗巾同在風中飛揚。我脫去鞋子,赤腳踏在仍有餘溫的細沙上,溫暖從足心一直傳到心裡。極目能到天的無窮盡頭,一瞬間,我感覺這個天地仿佛都屬於我,我可以自由翱翔在其間。我忍不住仰頭看著月亮長嘯起來,狼兄立即與我嘯聲應和,茫茫夜色中無數隻狼也長嘯呼應。 我想我有點明白狼在今夜的特異了,月亮屬於我們,沙漠屬於我們,孤獨驕傲悲傷寂落俱在那一聲聲對月的長嘯中。 我和狼兄登上一個已經風化得千瘡百孔的土墩高處。他昂然立著,俯瞰著整個沙漠。他是這片土地的王者,他正在審閱著屬於他的一切。我雖有滿腹的感慨,卻不願打擾他此時的心情,遂靜靜立在他的身後,仰頭欣賞起月亮。 狼兄低叫了一聲,我忙舉目向遠處望去,但我目力不如他,耳力不如他,看不到、聽不到他所說的異常,除了狼嘯聲傳遞著的資訊,於我而言那仍然是一片美麗安靜的夜色。 過了好大一陣兒,我漸漸能聽出藏在夜色中的聲響,越來越近,好似上千匹馬在奔騰。狼兄嘲笑說沒有我判斷的那麼多。再過了一會兒,我漸漸能看得分明,果如他所言,夜色下大概十幾個人的商旅隊伍在前面疾馳,後面一兩百人在追逐,看上去不是軍隊,應該是沙盜。 漫天黃沙,馬蹄隆隆,月色也黯淡了許多。狼兄對遠處的人群顯然很厭煩,因為他們破壞了這個屬於狼的夜晚。但他不願爭鬥,他搖晃下腦袋,趴了下來。狼群有狼群的生存規則,規則之一就是不到食物缺乏的極端,或者為了自保,狼是儘量避免攻擊人,不是懼怕,只是一種避免麻煩的生存方式。 我穿好鞋子,戴上面紗,坐了下來,看著遠處結局早已經註定的廝殺。據說被沙盜盯上是不死不休,何況力量如此懸殊的爭鬥。前方的商旅隊伍中已經有兩個人被砍落下馬,緊跟而至的馬蹄踐踏過他們的屍身,繼續呼嘯向前。 突然一匹馬的馬腿被沙盜們飛旋而出的刀砍斷,鮮血飛濺中,馬兒搖晃著向前俯衝著跪倒在地上,馬背上的人被摔落在地,眼看著他就要被後面的馬蹄踐踏而死,前方的一個人猛然勒馬一個迴旋,把落馬的人從地上拉起,繼續向前急沖,但馬速已經明顯慢了下來。被拎起的那個人掙扎著欲跳下馬,而救了他的人似乎對他很不耐煩,揮手就砍向他的後脖子,他立即暈厥,軟軟地趴在了馬上。 我的眼前似乎蒙上了一層氤氳血色,鼻端似乎能聞到絲絲腥甜。三年前的漫天馬蹄聲再次得得迴響在耳邊。我忍不住站起來,眼睛空茫地看著下方…… 於單和我騎著整個匈奴部族最好的馬,逃了兩日兩夜,卻仍舊沒有逃到漢朝,仍舊沒有避開追兵。於單的護衛一個個死去,最後只剩下我倆。我害怕我們也會很快掉下馬,不知道那些馬蹄子踏在身上痛不痛。伊稚斜,你真的要殺阿爹和我們嗎?如果你殺了阿爹,我會恨你的! 「玉謹,我要用刀刺馬股一下,馬會跑得很快。等我們甩開追兵一段,我就放你下馬,你自己逃。你小時候不是在這片荒漠中做過狼嗎?這次你重新再做狼,一定要避開身後的獵人。」 「你呢?阿爹說要我們一起逃到中原。」 「我有馬呢,肯定跑得比你快!等我到了中原,我就來接你。」於單笑容依舊燦爛,我望著他的笑容,卻忽地害怕起來,搖頭再搖頭。 於單強把我丟下馬,我在沙漠中跑著追他,帶著哭音高喊:「不要丟下我,我們一起逃。」於單回身哀求道:「玉謹,就聽我一次話好不好?就聽一次,我一定會來接你的,趕緊跑!」 我呆呆看了他一瞬,深吸口氣,用力點了下頭,轉身瘋跑起來,身後於單策馬與我反方向而行。回頭間,只見蒼茫夜色下,兩人隔得越來越遠,他回身看向我,笑著揮了揮手,最終我們各自消失在大漠中。 我只記得馬兒跑得快,可忘了已經跑了兩日兩夜的馬,馬股上又不停流血的馬,再快又能堅持多久?還有那血腥氣,引著不知道我已經單獨跑掉的追兵追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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