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桐華 > 大漠謠 | 上頁 下頁


  於單笑拉起我的手道:「如果不生氣了,我們找個地方玩去。」

  我抿著唇笑點點頭,兩人手拉著手飛跑起來。

  我十歲時因為伊稚斜第一次認真思索阿爹每日叫我背誦的文章,也第一次審視單于、伊稚斜和於單,開始約略明白他們雖然是最親的親人,可是他們也很有可能成為漢人書中描寫的骨肉相殘的敵人。

  伊稚斜的王妃梳好頭後,側頭笑問伊稚斜:「王爺,這個髮髻是跟閼氏新學,我梳得可好?」

  正在看書的伊稚斜抬頭沒有表情地看著王妃的髮髻,王妃臉上的笑容漸褪,正忐忑不安間,伊稚斜隨手折了一朵擺在案頭的花,起身走到王妃身旁,把花簪在她的發側,手搭在王妃肩頭,含笑道:「如此才不辜負你的嬌顏。」王妃臉頰暈紅,抬頭笑瞅了伊稚斜一眼,身子軟軟地靠在了伊稚斜身上。

  我皺著眉頭籲了口氣,轉身就走,身後傳來嬌斥聲:「誰在外面偷看?」 伊稚斜揚聲道:「玉謹,進來。」

  我在帳篷外站了一會兒,扯扯自己的臉頰,逼自己擠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後才走進帳篷,向王妃行禮問安。伊稚斜眼中掠過一絲驚詫,隨即只是淺笑著看我和王妃一問一答。

  王妃笑問:「王爺怎麼知道是玉謹在外面呢?」

  「就她在各個帳篷間自出自入慣了,士兵見了她也不多管,除了她還有誰能悄無聲息地在外偷看?」 伊稚斜走到案前坐下,又拿起了竹冊。

  王妃站起道:「玉謹,陪我去見閼氏吧!她會很多漢朝玩藝兒,我們學著玩去,給你梳個漂亮的髮髻,好不好?」

  我笑搖搖頭:「那些髮髻要手很巧、心很聰明的人才能學會,我太笨了,學不會,我只喜歡追兔子。」

  王妃笑起來,彎身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好一張乖嘴,怎麼先前都聽人說你脾氣刁蠻呢?我卻是越看越喜。你既不去,我只好自己去了,不過王爺今日恐怕也沒時間陪你騎馬打獵呢!」

  王妃向伊稚斜微欠了下身子,掀簾而去。我這才舉起衣袖用力擦王妃剛才親過的地方,伊稚斜看著我,用手遙遙地點點我,搖頭而笑。我輕歎口氣,轉身要走,伊稚斜起身道:「等等我。」我扭頭看向他,他快走了幾步,牽起我的手:「出去走走的時間還有。」

  他拖著我沿著山坡直向高處行去:「好長一段日子沒見你,去見你阿爹時也不見你蹤影,你和於單和好了?」我剛點了下頭,又立即搖搖頭。

  「你們又吵架了?你要肯把剛才那假模假式的功夫花上一點兒對於單,肯定能把於單哄得開開心心。」 伊稚斜打趣地說。

  自從大婚後,你對王妃的寵愛整個草原都知道,我因為不想讓你為難,所以刻意討好王妃,可你又是為何?難道真如於單所說,你對王妃百般疼愛只因為王妃的阿爹重兵在握?或因為你只想讓她高興,所以是否是你喜歡的髮髻根本不重要?我鬱鬱地看著前方,沒什麼精神地說:「你也假模假式,明明不喜歡王妃梳漢人髮髻,卻說喜歡。」

  伊稚斜一掀袍子坐在了地上,拖我坐在他身邊。他瞅了我一會兒,輕歎口氣:「玉謹,你開始長大了。」

  我抱著膝蓋,也歎了口氣:「那天晚上你心裡難受嗎?都是我的錯,我已經聽阿爹的話仔細反省了。」

  伊稚斜望著遠處淺淺而笑,沒說難受,也沒說不難受。我定定盯著他的側臉,想看出他現在究竟是開心還是不開心。

  「這次又是為什麼和於單吵?」他隨口問。

  我嘟著嘴,皺著眉頭,半晌都沒有說話。他驚疑地回頭,笑問道:「什麼時候這麼扭捏了?」

  我咬了咬嘴唇:「於單說你是因為阿爹才肯帶我出去玩,是真的嗎?」

  伊稚斜低頭笑起來,我眼巴巴地看著他,焦急地等著答案,他卻只是笑了又笑。我怒瞪著他,他輕聲咳嗽一下,斂了笑意,凝視著我的眼睛好一會兒,突然俯在我耳邊低聲道:「因為你的眼睛。」他凝視著我時,極其專注,仿似一些被他藏在心裡的東西慢慢滲出,彙聚到眼中,濃得化不開,我卻看不懂。

  我的眼睛?我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凝神想了會兒,還是一點都不明白,不過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卻已落下,咧著嘴呵呵笑起來,只要不是因為阿爹就好,我只想別人因為我而對我好。

  我心中一酸,臉俯在膝蓋上輕輕歎了口氣。傻玉謹,為什麼要到事後才明白伊稚斜既然當日能哄著王妃開心,怎麼就不可以哄你這個小丫頭呢?於單的話也許全部都對,只是我沒有聽進去,而阿爹也誤信了伊稚斜。原來看似衝動的於單才是我們中間最清醒的人,於單,於單……月兒即將墜落,篝火漸弱,發著耀眼的紅光,卻沒什麼熱度,像於單帶我去掏鳥窩那天的夕陽。

  《國策》、《國事》、《短長》、《事語》、《長書》、《修書》……我驚恐地想:難道我要一輩子背下去?阿爹究竟有多少冊書要我背?我幹嗎要整天背這些國家怎麼爭鬥、臣子怎麼玩弄權謀?

  「玉謹。」於單在帳篷外向我招手。我把竹冊往地上一砸,躥出了帳篷:「我們去哪裡玩?」問完後,才想起我又忘了向他行禮,匆匆敷衍著補了個禮。

  於單敲了我腦袋一下:「我們沒有漢人那麼多禮節,別跟著先生學成個傻女人。」我回打了他一拳:「你的娘親可是漢人,她也是傻女人嗎?」

  於單牽著我手,邊跑邊道:「她既然嫁給了父王,早就是匈奴人了。」

  於單拉我上了馬,兩人共用一驥:「先生怎麼還不肯讓你學騎馬?」

  「頭兩年我老是逃跑,怎麼可能讓我學騎馬?你還幫阿爹追過我呢!現在大概覺得我不會也無所謂,有那時間不如多看看書。」

  於單笑說:「父王說明年我可以娶妻,問我右賢王的女兒可好,我想和父王說讓你做我王妃。」

  我搖頭道:「不做,等我再長高點,功夫再好一些時,我要去遊覽天下,到各處玩,況且單于和我阿爹都肯定不會答應你娶我,你是太子,將來要做單于,右賢王的女兒才和你般配。」

  於單勒住馬,半抱著我下馬:「父王那裡我可以求情。你嫁給我,就是匈奴將來的閼氏,想到哪裡玩都可以,沒有人會管你,也不會有人敢逼迫你背書。」

  我笑著反問:「可是你娘親沒有到處玩呀!我看她很少笑,似乎不怎麼快樂。漢人的書上早寫了,就是貴為國君,依舊不能為所欲為。」

  於單不屑地說:「那是他們蠢,我可不會受制於人。」

  我搖頭笑道:「左谷蠡王爺笨嗎?可他也和我說過,人生在世總免不了一個忍字,誇讚漢人講的話有道理呢!」

  於單氣瞪了我一眼,低著頭快步而行:「伊稚斜,伊稚斜,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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