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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待曲子奏完,掌聲響起,一個小夭不認識的妃嬪道:「好雖好,但比起王后可就差遠了。」

  薑嬪笑道:「聽聞陛下和王后是在赤水湖上初相遇,那夜正好起了大霧,陛下聽到王后的琴曲,吹簫相合,人未見面,卻已琴簫合奏了一曲。不如陛下和王后今夜再琴簫合奏一曲吧!當年合奏時,還未相識,如今合奏時,卻已是夫妻,可真是姻緣天註定。」

  有嬪妃跟著起哄,央求顓頊和馨悅答應;有妃嬪只是面帶微笑,冷眼看著;還有兩三個不屑地撇撇嘴。小夭讓苗莆拉住宮人,先不要去奏報,她站在花蔭下,悄悄旁觀了起來。

  馨悅眉梢眼角似嗔還喜,三分惱,三分羞,四分喜,顯然已是願意撫琴,顓頊卻一直微笑著不說話。起哄的妃嬪摸不准顓項的心思,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冷眼旁觀的妃嬪心中暗笑,唇畔的笑意漸漸深了起來。

  馨悅視線輕掃一圈,臉朝著顓頊,羞澀地嚷道:「陛下,快讓她們別鬧了,竟然一個兩個拿我當琴女取笑!」

  顓頊含笑說:「今日過節,既然她們要你做琴女,你就做一回,我陪你一起,看誰敢取笑你?」

  妃嬪們的神情變幻甚是精彩,馨悅眉目間都是笑意,機靈的宮娥已經將琴擺好,把簫奉到顓頊面前。

  馨悅輕移蓮步,坐到琴前,顓頊拿過簫,走到了溪水邊。馨悅先撥動了琴弦,奏的是當日她和顓頊在赤水湖上相遇時合奏的曲子,顓頊吹簫相和。四周寂靜無聲,只聞琴簫合鳴。一個瀟灑飛揚,一個溫柔纏綿;一個大開大合,一個小心謹慎;一個隨意縱橫,一個步步追隨,倒也很和諧。

  小夭卻想起了赤水湖上那自傲自矜、隨性飛揚的琴聲,敢和簫聲比鬥較勁,敢急急催逼,也敢怒而裂弦。馨悅竟然放棄了那樣的琴音,選擇了這樣的琴音,小夭不禁嘆息了一聲。嘆息聲不大,可黑帝和王后在合奏曲子,人人都屏息靜氣,唯恐聽得不夠專心,唯恐顯得不夠恭敬。在寂靜肅穆中,小夭的嘆息聲顯得很不專心,很不恭敬。顓頊和馨悅都微微蹙眉,眼含不悅,視線掃向了花蔭下。

  小夭也知道自己失禮了,心裡感歎自己果然是沒有教養,上不得大場面。她上前幾步,面朝顓頊和馨悅彎身行禮,本是表示請罪的恭敬動作,可抬起頭時,小夭想到只有顓頊和馨悅能看到她的臉,心念一轉,卻是對顓頊和馨悅做了個鬼臉,無一絲恭敬,更無一絲請罪的意思。馨悅的手一抖,琴弦斷了,琴聲驟止。恰好顓頊看到小夭,驚愕下也忘記了吹簫,倒好像兩人同時停止,誰都沒顯得突兀。

  顓頊定了定神,問道:「你怎麼來了?」

  小夭低下頭,很是恭敬地說:「外祖父種的櫻桃提前成熟了,知道陛下和眾位娘娘在過節,特命我送一些過來。」

  苗莆上前,把一籃子櫻桃奉上,內侍接了過去,躬身聽命,顓頊說:「是祖父的心意,都嘗嘗吧!」

  內侍忙給每位娘娘都分了一小碟櫻桃。

  黃帝自從避居小月頂,從未來過紫金頂,也從未召見過任何一個他的孫媳婦,只有王后偶爾能去拜見。眾位妃嬪得了這份意外的賞賜,都十分驚喜,一個個妙語連珠,又要讚美好吃,又要感謝黃帝,還要感謝送了櫻桃來的小夭。當然,最最要緊的是做這一切時都是為了讓顓頊留意到自己。一時間,滿園內鶯鶯嚦嚦,燕燕喁喁,真是櫻唇軟、粉面嬌、目如水、腰似柳,一派婉轉旖旎。

  小夭微眯著眼,笑看著各位沒人。顓頊臉上掛著和煦的微笑,心理卻不自在起來,就好像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被小夭正好逮住了。他看了眼身邊的內侍,內侍說道:「時辰不早了,各位娘娘也該歇息了。」

  所有妃嬪都沒有意外,黑帝看似隨和,實際很清冷,對宴飲歡聚並無興趣。每次宴會,要麼來的早,提前離開,要麼來的晚,讓宴席早點散,從沒有耐性從頭玩到尾。

  眾位嬪妃行李告退,顓頊把剛才用過的簫遞給了馨悅,微笑著說:「麻煩王后收好。」所有妃嬪深深盯了馨悅一眼,低下了眼眸,將各種不應該流露的情緒都藏了起來。

  馨悅笑意盈盈,雙手結果了簫,只覺得一口氣堵在心口,苦澀難言,她幾乎想大叫:難道你們瞎了嗎?都看不見嗎?他根本不是寵愛我!他只是利用我,讓你們忽略了,小夭一來,他就解散了宴會,讓你們日後一想起這場宴會,忘記了其他,只會想起他和我在宴上琴簫合奏,還宴後贈簫。你們這幫瞎子!他保護的是被他一直藏起來的人啊!你們要嫉妒,要仇恨,也該沖著她!可馨悅什麼都不敢說,她只能屈身行禮,謝過陛下後,禮儀完美地退下。

  馨悅明知道不該再去看,卻又無法克制,她刻意落在所有人後面,兜了個圈子,藉口尋找掉落的香袋,往回走去。待走近花蔭畔,馨悅不敢再靠近,聽不到顓頊和小夭說什麼,只能看到,溪水邊,兩人並肩而行。

  馨悅仔細她回憶過往,自從她嫁到紫金頂,竟然從沒有和顓頊並肩而行過。不管任何時候'她都會微微落後顓頊一步,她想不起來究竟是顓頊的威嚴,還是她的不敢僭越,讓她如此做,反正不知不覺中已經成了習慣。連王后都不敢真和顓頊並肩而,其他妃嬪更不敢。大概正因為整個紫金頂上都沒有女人真能站在顓項身旁,馨悅從沒覺得自己「微微落後的一步」有什麼問題。可今夜,她突然發現,原來,顓頊是可以與人並肩而行的。

  顓頊走得沉穩從容,小夭卻時而走在草地上,時而在石塊一蹦一跳,但不管小夭是快還是慢,顓頊總是隨在她身旁。小夭踩在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上,腳一滑,身子搖搖晃晃,就要跌進溪水裡,顓頊忙伸手拽住她。人是沒跌進溪裡,一隻腳卻踩在了溪水裡,裙裾都濕了。顓頊自然而然地蹲下,撩起小夭的裙裾,幫小夭把濕攙的裙子擰乾。

  小夭彎下腰,一手扶著顓頊的肩膀,一手脫掉了濕鞋,顓頊起身時,順手拿了過去,幫小夭拎著。小夭指著溪水.不知道在說什麼,顓頊搖頭表示不同意。他的坐騎飛來,顓頊拽著小夭躍到了坐騎上,向著小月頂的方向飛去。

  藏在暗處偷窺的馨悅想要離開,可全身沒有一點力氣,她勉強行了兩步,腳下一個踉蹌,狼狽地跪在了地上。馨悅覺得這一刻的感覺,就好像小時候突然得知她並不是風光無限的尊貴小姐,而只是一個質子,隨時都有可能被殺掉,她又冷又怕,看似擁有一切,其實一個不小心,自己擁有的一切刹那都會消失。

  曾經,她以為顓頊風流多情,擔心自己不得不一輩子忍受他常把新人換舊人,可真嫁到紫金頂後,才發現顓頊對女人其實很冷淡,一心全在國事上,待她並不溫存,可待別的女人也不溫存。只要她不觸犯他,他一直很給她面子,一直在所有妃嬪面前給予她王后的尊重。她以為顓頊就是這樣的無情,反倒放下心來,可是當她心裡藏了那個猜測後,一日比一日害怕,她害怕顓頊既不是多情,也不是無情,他只是把所有都給了一個人。

  顓頊把小夭保護得太嚴實,她觀察了幾十年也所見不多,可數十年來,顓頊風雨無阻地日日去看小夭;他允許小夭砸傷他的臉,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摸著傷痕時,眼內都是痛楚思念;他能心甘情願地為小夭擰裙拎鞋……

  紫金頂上的女人鬥來鬥去,但她們不知道顓項陪伴時間最長的女人不是紫金頂上的任何一個女人,而是小夭。她身為王后,也最多一個月見一次顓頊,可只有小夭,日日都能見到顓頊。

  當年,嫁給顓頊時,馨悅認為自己獨一無二。她的自信並不是來自己,而是她背後的神農氏赤水氏和整個中原,可後來有了阿念。她所有的,阿念都有,甚至比她更多。阿念以整個帝國做嫁妝,嫁給了顓頊,所有人都勸她接受,甚至是哥哥去五神山向白帝提親,幫顓頊求取阿念為王后。她不得不接受,因為她無法抗爭。

  對阿念,馨悅有怒有妒,卻無怕,阿念會永居五神山,只有王后之名,並無王后的實權,對她並無威脅。有時候,馨悅心裡會不屑地想,就阿念那樣子,即使給了她王后的實權,她哪裡會做呢?白帝也算對自己的女兒有先見之明,不讓她丟人現眼。但現在,馨悅真的害怕了。隨著天荒的統一,隨著顓頊帝位的穩固,隨著顓頊刻意地扶植中願其他氏族,神農氏對顓頊而言,重要性已經越來越淡……顓頊能允許小夭砸傷他的臉,能為小夭擰裙拎鞋,但凡小夭所要,顓項會不給嗎?到時不要說什麼寵倖,只怕連她王后的位置也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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