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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幸虧這些侍者都是服侍俊帝的宮人,早養成了謹慎沉默地性子,驚異只是一瞬,立即恢復正常,當做什麼都沒看到,依舊恭敬地服侍著小六。只是下次端上什麼東西前,一定會小聲地報上用途。

  顓頊也不知道是被小六的聲音煩著了,還是吃飽了,他擱下筷子,一邊飲酒,一邊不時看一眼小六,俊帝卻自始至終沒有對小六的任何行為做出反應。

  小六吃完了肉,還不肯放棄骨頭,如平時一般,用力吮吸著骨髓,發出滋滋的聲音,可平日裡,大夥一邊說話一邊吃飯,都發出聲音,也不奇怪,此時在君王的殿內,侍者們連呼吸都不敢大聲,小六吮吸骨髓的聲音簡直像雷鳴一般。

  侍者們僵硬地站著,連動都不敢動,心隨著小六的吮吸聲狂跳。十七倒是鎮靜,面無表情,慢條斯理地用飯,顓頊卻厭惡地蹙眉。

  俊帝終於看向了小六,小六也終於察覺到殿內的氣氛很詭異。他含著骨頭,用眼珠子來回看了一圈,訕訕地把骨頭呸一口吐了出來,一個侍者眼明手快,用手接住了。

  小六賠著笑,給俊帝作揖,「我是鄉下人,第一次吃這麼好吃的東西,也不懂規矩,陛下勿要責怪。」

  俊帝凝視著小六,好一會兒後問:「你往日裡都喜歡吃什麼?」

  「我啊,什麼都喜歡吃,正菜最喜歡吃烤羊肉。」

  「零食呢?」

  「鴨脖子、雞爪子……」小六吞了口口水,「還有鵝掌。」

  「都喜歡什麼味道?我讓禦廚做給你,還來得及睡前聽著故事吃一些。」

  小六沉默了,只是看著俊帝。

  顓頊眼中疑雲頓起,手輕輕地顫著,酒水潑灑了一身,他都沒有察覺,只是盯著小六看。

  小六忽而一笑,「什麼味道都成,鄉下人不挑。」

  俊帝對身後的侍者吩咐:「每種味道都做一份。」

  小六扭頭對十七說:「我吃飽了,想回去休息了。」

  十七對俊帝行禮,俊帝道:「你送小六回去。」

  十七抱起小六,走出了殿門。顓頊不自禁地站起,盯著小六,知道小六的身影消失,他猛地轉身,急切地問俊帝:「師父,他是誰?」

  俊帝問他:「你以為他是誰?」

  「師父要我去把他帶回來時,曾說過也許他是故人之子,我本來也以為他是那五個造反的罪王的兒子,聽說中容的一個妃子善於用毒,還企圖毒害過師父,小六也恰好善於用毒。我以為……可、可師父,你剛才說他可以睡前邊聽故事邊吃零食,小夭、小夭……」顓頊又是緊張興奮,又是恐懼害怕,聲音顫抖得變了調,幾乎說不下去,「妹妹小時候就喜歡邊聽姑姑講故事,邊吃零食。為了晚上能吃零食,晚飯都不肯好好吃,姑姑訓斥她,她還頂嘴說爹爹就允許她吃零食。」

  相比顓頊的失態,俊帝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我看不破他的幻形術,並不知道他究竟是誰。」

  顓頊跪坐在俊帝面前,呆呆愣愣,半晌後,才說:「師父肯定也很懷疑吧?」

  俊帝沒有說話,顓頊猛地跳了起來,向外沖去,「我去問她,我要問問她究竟是誰,為什麼不肯認我。」

  「站住!」

  俊帝冷漠的聲音讓顓頊停住了步子,顓頊不解地回頭,「難道師父不想知道嗎?小夭是您的女兒啊!」

  俊帝的右手摸著左手小指上的白骨指環,緩慢地轉著圈,「他是誰,不是由我們判定,而是由他自己決定。」

  顓頊不解,卻知道師父從不說廢話,他只能跪坐下,靜靜聆聽。

  「這世間的傷害不僅僅會以惡之名,很多的傷害都是以愛之名。你想知道他是誰,我也想知道。但不要去迫問他,給他時間,讓他自己告訴我們。」

  顓頊搖頭,「我不明白為什麼……」

  俊帝站了起來,走出宮殿,「你會明白。」

  顓頊呆呆地坐了良久,才站了起來,深一腳淺一腳,猶如喝醉了一般,走回了華音殿。

  小六和十七背靠著廊柱,坐在龍鬚席上乘涼。十七腿上放著一個水晶盤子,裡面放著山竹、荔枝、枇杷、龍眼……各色各樣的水果。十七剝開一個龍眼,遞給小六,小六說:「不要。」

  十七放進自己嘴裡,又剝開一個山竹,分了一半給小六,小六一瓣瓣吃著。

  看到顓頊,十七禮貌地直起身子,頜首為禮,小六卻躺著沒動,只是大大咧咧地笑著揮揮手。

  顓頊走了過去,坐在他們對面。

  和小六相識以來的一幕幕走馬觀花般地在腦海裡重播。

  他下令對她動用了酷刑,讓她的雙手骨肉分離,本算結下了大仇,可她以身護他,拼死相救。他卻懷疑相救是為了施恩,只是一個陰謀的開始。

  被九命相柳追殺時,裝白狐尾巴的玉香囊碎裂,可白狐尾巴沒有丟失,反而在他懷裡。

  他被防風氏一箭洞穿胸口,他以利用之心叫了她來,甚至決定必要時,用箭洞穿她的胸口,以他傷染她傷,讓她也血流不止,誘迫塗山璟去找防風意映拿止血藥,他好派人趁機奪取。可她毫不猶豫地趕去找塗山璟,為他盜取冰晶。

  她給他下蠱,雖然她說只是疼痛,不會有其他危害,可他從沒有相信過。她找各種藉口,遲遲不肯解除蠱,他認為她必有所圖謀,想用蠱要脅他。她留言給塢呈蠱已解,縱使之後,很久沒有感覺到任何疼痛,可他依舊不相信她真的解了蠱。

  因為師父要見她,他以為她是罪王之子,接近他是想利用他的身份,挾恩作亂,他痛下毒手,她卻只是看著他笑,那笑中分明沒有責怪,反而是欣慰,竟然欣慰著他的冷酷。

  還有那一次又一次的雪夜對飲……

  一樁樁、一件件想來,一切早擺在他眼前,可他那一顆冷酷多疑的心,竟然視而不見。

  顓頊看著小六的雙腿,裹著接骨木,又纏了一圈白緞,看上去十分笨拙。

  顓頊的手伸向小六的腿,十七以為他又要傷害小六,出手如風,以指為劍,刺向他。十七本以為會逼退顓頊,可沒想到顓頊根本沒有閃避,指風刺中他的手臂,鮮血流下。

  顓頊的手搭在小六的腿上,輕聲問:「疼嗎?」

  小六扭過了頭,閉著眼睛,「不疼。」

  顓頊有千言萬語翻湧在胸腹間,擠得他好像就要炸裂,可是他不敢張口。三百多年了,他已經不再是鳳凰樹下,推秋千的男孩。父母雙亡、流落異鄉、寄人籬下,他戴著面具太久,已經不知道該如何真心地喜悅,真心地悲傷。他學會了用權謀操縱人心,卻忘記了該如何平實地接近人心;他學會了用各種手段達到目的,卻忘記了該如何真實地述說心意。

  顓頊站了起來,對十七說:「好好照顧她。」

  顓頊走出了殿門,在夜色中漫無目的地走著。承恩宮裡花木繁盛,奇花異木比比皆是,晚來風急,吹得花落如雪,清香陣陣,可這海之角的異鄉沒有火紅的鳳凰花,花開時絢爛如朝霞,花落時猶如烈焰飛舞。

  十七看到小六一直閉著眼睛。聽到顓頊的腳步聲遠去,小六的眼角有淚珠一顆顆滾落。

  十七把小六攬進懷裡。

  小六的臉埋在他肩頭,淚落如雨。

  三百多年了,她已經不是鳳凰樹下,秋千架上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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