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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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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都沉默僵硬。 好一會兒後,十七才聲音暗啞地說:「我不會離開你。」 「為什麼?為什麼不離開?是想報恩嗎?可我說了你的恩已經報了。」 十七沒有回答小六的為什麼,只固執地說:「我不會離開你。」 「難道你還想跟我一輩子不成?」 十七沉默了一瞬,低沉卻堅定地說:「一輩子。」 小六歎氣,「我是個男人,你不覺得自己奇怪嗎?」 這次十七倒是回答的非常快,「你是女子。」 小六其實心裡也早就感覺到十七應該知道她是女子,雖然不知道十七到底是如何知道的,「你怎麼就這麼確信?連相柳那麼精明的傢伙都不敢確認我是女子。」 十七輕聲地笑起來,「因為他沒見過你……」他突然閉了嘴。 「沒見過我什麼?」 十七不肯說,小六越發好奇,「沒見過我什麼?」小六仰著頭,搖著十七的胳膊撒嬌,「沒見過我什麼,告訴我,告訴我嘛!」 小六向來是一副無賴男兒的樣子,第一次流露出小女兒的嬌態。雖然牢房黑暗,十七看不真切,可已經節節敗退,他低聲說:「我傷剛好轉時第一次用浴桶洗澡,你坐在旁邊,我看到……你看著我的身體……臉燒紅,我知道你對我……」 小六哎呀一聲,用手捂住臉,「你胡說!我沒有,我才沒有!」 「我沒有胡說。」 「你就是胡說,就是胡說,我從來不臉紅!」 「我沒有。」 十七向來順著小六,這是第一次固執地堅持。小六不幹了,扭過身子,不肯理十七,也不肯靠著十七,用行動表明除非十七承認自己胡說,她才會原諒他。 十七叫小六,小六不理他。十七拉小六,小六也不理他,他又怕她腿痛,不敢用力。 十七沉默了,小六也覺得委屈,小聲抱怨:「這麼點事,你都不肯讓著我。」 十七道:「不是小事。」 小六撇著嘴,哼了一聲,這都不算小事,那什麼算小事? 十七思索了一會兒,緩緩說道:「從小到大,我一直是天之驕子。有女子練十年舞,只為讓我看她一眼。有名士不遠萬里去青丘,一住七年,只為能和我下一盤棋。有人不惜萬金求我一幅畫,也有人叫我一字之師。我曾覺得那就是我。那人拘禁我之後,折磨了我兩年,日日辱駡我,說我什麼都不是。我不屑於去反駁,一直沉默地忍受他的折磨。他氣急之下,說他可以證明給我看。他帶我去了我曾去過的地方,每個白日,他把衣衫襤褸,腿不能行、口不能言、渾身惡臭的我放在鬧市中,人來人往,可真如他所說,沒有一個人願意看我。很多次,我看到熟識的人,用力爬過去,企圖接近他們,他們或者扔點錢給我後立即憎惡地躲開,或者叫下人打走我。他大笑著問:『看見了嗎,這就是你!』整整一年,他帶我走了很多地方,沒有一個人願意接近我,我真正明白,剝除了那些華麗的外衣,我的確什麼都不是。他知道我已經被徹底摧毀,把我扔進了河裡,他沒有殺我,因為他知道我已經死了。我不知道漂浮了多久,有意識時,我在灌木叢裡。我知道自己會就這樣爛死,我只是想在死前曬一次太陽,我掙扎著往陽光下爬。我昏昏沉沉地睡著了,知道再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也不想再醒來。但是,老天讓你出現了……」 小六早忘記了生氣,慢慢地轉過身子,靠在十七的肩頭,靜靜地聆聽,十七的額頭貼著小六的頭髮。「我睜不開眼睛,看不到你,我只能感受一切。你怕我害怕,告訴我你的名字;你怕我尷尬,和我講笑話。你輕輕地為我擦去汗,你把我抱在懷裡,為我洗三年沒有洗過的頭髮。我知道自己的身體有多麼恐怖醜陋,你卻如同對待一件珍寶,細膩地呵護。三年的折磨和羞辱,我自己都沒有辦法面對自己的身體,甚至都不敢走出屋子。可那天我洗澡時,你看到我的身體,臉燒得通紅。那一瞬我才覺得真正活了過來,在你眼中,我仍是一個……男人,能讓你心……」 小六大叫:「不許說!」 十七眼角有淚滲出,印在小六的發上,喉嚨裡卻發出低沉的笑聲,「你抱我出浴桶時,根本不敢看我。把我放在榻上,話都沒說完整就落荒而逃。你說我怎麼可能把你當男人?」小六捶他的胸膛吧,低聲嘟囔:「你個奸猾的!我一直以為你最老實!我被騙了!」 十七說:「那一日,我穿好衣服,推開屋門,走到了太陽下,看著久違的藍天白雲。在別人眼裡只是不值一提的舉動,可對於我而言,卻是一次鳳凰浴火,涅槃重生。小六,那時我就決定了,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小六低聲說:「鳳凰涅槃,是昔日一切都化為灰燼,隨風消散,你卻無法擺脫你是塗山璟的過去。」 「我的父親在我出生後不久就去世了。我有個雙胞胎大哥叫塗山篌,他自小和我不一樣,他喜歡養猛禽惡獸,十分飛揚跳脫。我喜歡琴棋書畫,更文雅溫和,不過我們都很善於做生意,雖然手段方式不同,也只是各有千秋,不分勝負。因為是雙胞胎,我和大哥一起學習、一起做事,免不了被人拿來比較,其實大哥並不比我差,也許我琴棋書畫比他強,可他的靈力修為比我高,任何招式一學就會,但母親一直對他很淡漠,不管他做什麼都是錯。因為母親的態度,周圍人自然也都喜歡讚美我,貶損他。大哥十分努力,幾乎拼命般地勤奮用功,想得到母親的贊許,但母親對他只有不屑,甚至可以說自小到大,母親一直在用各種方式打擊羞辱他,我卻不管做什麼,都能得到母親的贊許。我們長大後,在母親的扶持下,整個家族的權勢幾乎都在我手中,母親為我挑選了防風氏的小姐為妻,卻把一個婢女只指給了大哥為妻,我為大哥鳴不平,大哥卻像以前一樣,為了討好母親,毫不猶豫地娶了他根本不喜歡的婢女,但母親依舊對他很冷漠。母親病危時,大哥服侍她吃藥,母親把藥碗砸到大哥臉上,讓他滾,說看到他就噁心。大哥終於忍不住他哭著問母親為什麼那麼偏心,母親辱駡他,說因為你就是不如你弟弟,你心思污穢、性情卑劣,連你弟弟的一個腳趾頭也比不上。沒多久,母親去世了。我很悲痛,可我覺得大哥更痛苦,他不僅僅是因為失去而痛,還因為一生一世再無法得到母親的認可。母親去世後,大哥開始酗酒,不管誰勸,他都會說世上有個塗山璟已經足夠,不需要卑賤沒用的塗山篌,奶奶不想他毀掉,無奈下才告訴我們大哥並不是母親的親生兒子,他是父親和母親的貼身婢女的孩子,那婢女生下大哥後就自盡了,因為大哥和我只相差八天出生,所以奶奶做主,對外宣佈母親生下了雙胞胎。大哥知道這個消息後,不再酗酒頹廢,開始振作,我因為對他心懷愧疚,對他很謙讓,奶奶很欣慰,常常誇讚我仁厚,叮囑大哥要多幫我。母親去世後的第四年,奶奶打算為我舉行婚禮,說等我成婚後,就對天下宣佈我是塗山氏的族長。有一日,大哥突然來找我,說有要事相談,我沒有疑心,跟著他離開。等我醒來時,已經在一個封閉的地牢裡,靈力被封,四肢被龍骨鏈子捆縛住。」 十七一口氣講述到這裡,那些殘酷痛苦的折磨、無休無止的羞辱,好似又回到了眼前,在黑暗中襲來,他的身子不自覺地緊繃。小六忙一下下撫著他的心口,輕聲地說道:「這裡不是那個地牢,我在這裡,十七,我在這裡。」 十七的頭埋在小六的頭髮裡,半晌後才平靜下來,「被折磨羞辱時,我也曾想過如果我能逃出去活下來,必要他痛不欲生。可如果真是那樣,縱然我活了下來,我也死了,不再是一個完整呢的人,只是一個被屈辱和仇恨折磨的可憐人。幸運的救了我。不管我再殘破醜陋,你都視若珍寶,小心翼翼地照顧,不管我身上有多少恐怖的傷痕,你都會因為我……羞澀臉紅……」這一次小六沒有阻止十七,而是靜靜地傾聽。 「小六,我看到你,心裡沒有仇恨,只有感激。感激老天讓我仍然活著,並且讓我身體健全。我的眼睛仍然能看,能看到你耍賴扮傻;我的耳朵仍然能聽,能聽到你嘮嘮叨叨;我的雙手仍然靈巧,能幫你擦拭頭髮;我的雙腿仍舊有力,能背著你行走。小六,我不想報仇,只想做葉十七。」 小六低低嗯了一聲。 十七說:「我不想回去,大哥很能幹,行事比我果敢狠辣,其實比我更適合做塗山族長,只要他在,塗山氏會很好。只要沒有塗山璟,塗山篌就是最好的。可是,那天我跟你去了珠寶鋪子,塗山家的生意太多了,我根本不知道那鋪子是塗山家的,靜夜叫破了我的身份,整個鋪子的人都看到了我,大哥很快就會知道塗山璟還活著。我不想報仇,更不想做塗山璟,但大哥不會知道,不管我走到哪裡,他都會追著我,我怕他會傷害你和老木他們,所以我必須回去做塗山璟。只有我在,他清楚地知道目標在哪裡,才不會亂射箭。」 小六嘆息,「你不傷他,他卻要傷你。為了自己的安危ie,應該殺了他,但殺了他,你會良心不安。看似他死了,實際上他痛苦的一瞬就解脫了,你卻要背負枷鎖過一輩子,其實是你吃虧了。這麼算下來,還是不能殺他。」 十七歡喜地說:「我就知道你會支援我。靜夜他們都不能理解為什麼我不肯復仇。」 小六無奈地說:「我和你不一樣,你是仁善,我是精明。」 十七低聲說:「你是為我打算的精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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