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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她只不過姿態端莊地站在那裡,看著大家而已。

  小六不得不佩服,這姑娘究竟是怎麼被養大的?能如此優雅盲目地自傲自大,俯瞰天下,鄙夷眾生,還偏偏讓大家覺得她是對的。

  軒站起,想告辭,阿念卻打開一塊手帕,墊在坐席上,坐了下來,「軒哥哥,我沒見過這樣的婚禮,讓他們繼續吧。」

  小六簡直要伏案吐血,串子要砸案,桑甜兒摁住了他,笑道:「我們應該給這位小姐敬酒。」

  阿念俏生生地說:「我不喝,你們的杯子不乾淨,我看紮醃臢。」

  小六心內默念,我讓著她,我讓著她……

  軒從串子手裡接過酒,一仰脖子喝乾淨。阿念蹙了蹙眉,不過也沒說什麼,卻又好奇地觀察著酒菜,對老木說:「聽說婚禮時,酒席的隆重代表隊新娘子的看重,你們吃得這麼差,看來很不喜歡新娘子。」

  八面玲瓏的桑甜兒臉色也變了,小六立即決定送客,對軒和阿念說:「兩位不再坐一會兒了?不坐了!那慢走,慢走,不送了啊!」

  軒拉著阿念站起,往外走,對小六道歉。阿念瞪著小六,「每次看到你,都覺得厭煩,如果不是哥哥,我會下令鞭笞你。」

  小六在心裡說,如果不是因為你哥哥,我也會抽你。

  軒和阿念走了,小六終於松了口氣。

  他繞過屋子,穿過藥田,向著河邊走去。灌木鬱鬱蔥蔥,野花繽紛絢爛,十七坐在岸邊,看著河水。小六站在他身後,「六年前的春天,你就躺在那叢灌木中。」

  十七回頭看他,嘴角含著笑意,「六年。」

  小六笑眯眯地蹲到十七身邊,「麻子和串子都能看出你不該在回春堂,軒肯定也能看出來,何況他對我本就有疑惑,肯定會派人去查你。」

  「嗯。」十七雙眸清澈,有微微的笑意,淡然寧靜,悠遠平和,超脫於一切之外,卻又與山花微風清水渾然一體。

  小六歎氣,其實十七是另一種的居高臨下、高高在上,阿念的那種,讓小六想抽她,把她打下來;十七的卻讓小六想揉捏他,讓他染上自己的渾濁之氣,不至於真的隨風而去,化作了白雲。

  小六撿起一塊石頭,用力砸進水裡,看著水珠濺滿十七的臉,滿意地笑了起來。十七拿出帕子,想擦,小六蠻橫地說:「不許!」

  十七不解,但聽話地不再擦,只是用帕子幫小六把臉上的水珠拭去。

  白雕毛球貼著水面飛來,相柳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

  小六立即站了起來,往前走了幾步,頭未回地對十七說:「你先回去!」

  十七本來心懷警惕不願走,卻想起了那些半隱在領口內的吻痕,低下了頭,默默轉身離去。

  小六站在水中,叉腰仰頭看著相柳,「又來送賀禮啊?」又來提醒多了一個人質。

  毛球飛下,相柳伸手,小六抓著他的手翻了上雕背,轉瞬就隱入了雲霄。

  小六趴在雕背上,往下看,毛球飛低了一些,讓小六能看清地上的風景。他們一直飛到了大海,毛球歡快地引頸高鳴,猛地打了幾個滾,小六靈力很低,狼狽地緊緊摟著它的脖子,臉色煞白,對相柳說:「我寧願被你吸血而亡,也不要摔死。」

  相柳問:「為什麼你的靈力這麼低?」

  小六說:「本來我也是辛苦修煉了的,可是那只死狐狸為了不浪費我的靈力,用藥物把我廢了,讓靈力一點點地散入血脈經絡中,方便他吃。」

  相柳微笑,「聽說散功之痛猶如鑽骨吸髓,看來我那四十鞭子太輕了,以後得重新找刑具。

  小六臉色更白了,「你以為是唱歌,越練越順?正因為當年那麼痛過,所以我十分怕痛,比一般人更怕!」

  相柳拍拍毛球,毛球不敢再撒歡,規規矩矩地飛起來。小六松了口氣,小心地坐好。

  毛球飛得十分慢,十分平穩。

  相柳凝望著虛空,面色如水,無喜無怒。

  小六問:「你心情不好?」

  相柳輕聲問:「你被鎖在籠子裡餵養的那三十年是怎麼熬過來的?」

  「剛開始,我總想逃,和他對著幹,喜歡罵他,激怒他。後來,我不敢激怒他了,就沉默地不配合,企圖自盡,可死了幾次都沒成功。再後來,我好像認命了,苦中作樂,猜測那死狐狸又會抓來什麼噁心東西讓我吃,自己和自己打賭玩。再再後來,我越來越恨他,瘋狂地恨他,開始想辦法收集材料,想弄出毒藥,等老狐狸要吃我時,我就吃下去,把他毒死。」

  小六湊到相柳身邊:「人的心態很奇怪,幸福或不幸福,痛苦或不痛苦都是通過比較來實現的。比如,某人每天都做一天活,只能吃一個餅子,可他看到街頭有很多凍死的乞丐,他就覺得自己很幸運,過得很不錯,心情愉快,但如果他看到小時候和自己一樣的夥伴們都發了財,開始穿綢緞,吃肉湯。有婢女伺候,那麼他就會覺得自己過得很不好,心情很糟糕。你需要我再深入講述一下我的悲慘過去嗎?我可以考慮適當地誇大修飾,保證讓你聽了發現沒有最慘,只有更慘!」

  相柳抬手,想捶小六,小六閉上了眼睛,下意識地蜷縮,護住要害,溫馴地等著。這是曾被經常虐打後養成的自然反應。

  相柳的手緩緩落下,放在了小六後脖子上。

  小六看他沒動手,也沒動嘴,膽子大了起來,「你今夜和以往大不一樣,小時候生活在大海?」

  相柳沒有回答,毛球漸漸落下,貼著海面飛翔,相柳竟然直接從雕背上走到了大海上,沒有任何憑據,卻如履平地。

  他朝小六伸出手,小六立即抓住,滑下雕背。毛球畢竟畏水,立即振翅高飛,遠離了海面。

  相柳帶著小六踩著海浪,迎風漫步。

  沒有一絲燈光,天是黑的,海也是黑的,前方什麼都沒有,後面也什麼都沒有,天地宏闊,風起浪湧。小六覺得自己渺小如蜉蝣,似乎下一個風浪間就會被吞沒,下意識地拽緊了相柳的手。

  相柳忽然站住,小六不知道為什麼,卻也沒有問,只是不自禁地往相柳身邊靠了靠,陪相柳一起默默眺望著東方。

  沒有多久,一輪明月,緩緩從海面升起,清輝傾瀉而下,小六被天地瑰麗震撼,心上的硬殼都柔軟了。

  在海浪聲中,相柳的聲音傳來:「只要天地間還有這樣的景色,生命就很可貴。」

  小六喃喃嘟囔;「再稀罕的景色看多了也膩,除非有人陪我一塊兒看才有意思。景永遠是死的,只有人才會賦予景意義。」

  也不知道相柳有沒有聽到小六的嘟嚷,反正相柳沒有任何反應。

  最瑰麗的一刻已經過去,相柳召喚來毛球,帶他們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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