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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顏媽媽直勾勾地看著她,她也直勾勾地看著顏媽媽,像個啞巴一般,沒發出一絲聲音,只有豆大的淚珠一顆顆不停滾落。

  顏媽媽心中激蕩的怒氣本來像是一個不斷膨脹的氣球,讓她幾乎瘋狂,但隨著那衝動的一剪刀,氣球徹底炸了。顏媽媽此刻就像爆炸過的氣球,精氣神完全癟了,她喃喃問:「曉晨為什麼要救她?是她害了我們一家啊!」程致遠說:「也許曉晨並不像她以為的那麼恨沈侯的父母,不過更重要的原因,曉晨救的不是沈侯的媽媽,是阿姨你。」

  顏媽媽茫然地看著程致遠。

  程致遠用儘量柔和的語氣說:「因為一次高考錄取的舞弊,導致了一場車禍,讓曉晨失去了爸爸。如果再因為一次高考錄取的舞弊,導致一個殺人案,讓她失去了媽媽,她就真的不用活了。」

  顏媽媽哭著說,「她要死了,我也不用活了!現在她這麼做,讓我將來怎麼去見她爸爸?」

  程致遠沉默著沒有說話,把顏媽媽扶到椅子上坐好,又接了杯水,拿出顏媽媽治心臟的藥,讓她吃藥。

  等顏媽媽吃完藥,他把紙杯扔進垃圾桶,走到顏媽媽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叫了聲:「阿姨!」

  顏媽媽拍拍身邊的座位,疲憊地說:「曉晨的事一直在麻煩你,你也坐!」

  程致遠屈膝,直挺挺地跪在了顏媽媽面前。

  顏媽媽嚇了一跳,想要站起,程致遠說:「阿姨,您坐著,我有話和您說。」他又對沈侯的爸爸和媽媽說:「叔叔和阿姨也聽一下,沈侯肯定還沒告訴你們。」

  沈侯擔心地看了眼顏媽媽,「你確定要現在說嗎?」

  程致遠說:「我不說,曉晨就要守著這個秘密。我已經太清楚守住這種秘密的痛苦了,我希望,當她做完手術,醒來後,能過得稍微輕鬆一點。」

  顏媽媽困惑地問:「你究竟要說什麼?是說要離婚的事嗎?我知道了,也不會怪你!」

  程致遠跪著說:「五年前的夏天,我在國內,就在省城。八月一號那天,我和鄭建國試駕一輛新車。那段路很偏僻,我又正在體驗新車的配置,沒有留意到公路邊有人,當我看到那個背著行李、提著塑膠袋橫穿馬路的男人時,踩刹車已經晚了。為了趕時間搶救,鄭大哥開著車,把被我撞傷的男人送去醫院。在路上,他一直用方言說著話,我才發現我和他還是老鄉。我蹲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陪他說話,求他堅持住,活下去。但當我們趕到醫院時,他已經陷入昏迷,不能說話了,最終搶救無效死亡。員警來問話時,鄭大哥為了保護我,主動說是他開的車,實際開車的人是我。阿姨,是我撞死了您的丈夫、曉晨的爸爸。」

  顏媽媽半張著嘴,傻看著程致遠。也許今天的意外已經太多,程致遠的事和曉晨的意外相比,並不算什麼,顏媽媽沒有平時的暴躁激怒,只是近乎麻木呆滯地看著程致遠。

  程致遠給顏媽媽重重磕頭,額頭和大理石地相撞,發出砰砰的聲音,「五年前,在省城醫院看到你和曉晨時,我就想這麼做,但我懦弱地逃了。我知道自己犯了不可饒恕的錯,這些年,一直過得很痛苦,從沒有一天忘記,我害死了一個人,讓一個家庭破裂,讓阿姨失去了丈夫,讓曉晨失去了爸爸!阿姨,對不起!」程致遠說到後來,淚珠從眼角緩緩滑落,他額頭貼著地面,趴在了顏媽媽面前,用最謙卑的姿勢表達著愧疚、祈求著寬恕。

  沈媽媽像是如夢初醒,猛地推開了沈侯和沈爸爸,顫顫巍巍地走到顏媽媽面前,撲通一聲也跪了下去,驚得所有人都一愣。

  沈媽媽說:「我去教育局的大門口看過曉晨的爸爸。我記得,那一天,天氣暴曬,最高溫度是四十一度,教育局的領導告訴曉晨爸爸『你女兒上大學的事情已經順利解決』,他高興地不停謝謝領導。曉晨爸爸離開時,我裝作在教育局工作的人,送了他一瓶冰鎮的綠茶飲料,他看著我的眼神,讓我覺得他其實已經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以為他不會接,沒想到他收下了我送的飲料。我對他說『對不起,因為我們工作的失誤,這幾天讓你受累了』,他笑著說『沒有關係,都是做父母的,能理解』。」

  沈媽媽滿臉淚痕,泣不成聲地說:「不管你信不信,這些年,我從沒有忘記這一幕!我一直逃避著一切,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甚至欺騙自己那是車禍,不是我引起的。但是,我很清楚自己究竟做過什麼,我的良心從來沒有放過我!事情到這一步,我已經沒有臉祈求你原諒,我只是必須要告訴你一切,我欠了你五年,一個完整的解釋,一個誠心的道歉!」

  沈媽媽伏下身磕頭,「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沈爸爸和沈侯跪在了沈媽媽的身後,隨著她一起給顏媽媽磕頭。

  顏媽媽呆呆地看著他們,喃喃問:「你送了曉晨她爸一瓶水?」

  沈媽媽沒想到顏媽媽會追問無關緊要的細節,愣了一愣,才說:「嗯,一瓶冰鎮的綠茶飲料。」

  「他喜歡喝茶!」顏媽媽肯定地點了點頭,又看著程致遠問:「曉晨她爸昏迷前說了什麼?」

  程致遠立即回答:「叔叔看我嚇得六神無主,反過來安慰我別害怕,說不全是我的錯,也怪他自己不遵守交通規則,橫穿馬路,還說……」程致遠換成了家鄉話,不自覺地模仿著顏爸爸的語氣,「我老婆心腸好、但脾氣急,她要看到我這樣,肯定要衝你發火,說不定還會動手,小夥子忍一忍,千萬別和她計較!你告訴她,讓她別遷怒小小……我女兒叫顏曉晨,很懂事,她哭的時候,你幫我安慰她一下,要她好好讀書,千萬別因為爸爸的事分心。只要她開開心心,爸爸沒有關係的,怎麼樣都沒有關係……」程致遠含著眼淚說:「後來……叔叔就昏迷了,這些話……就是他最後的遺言。」

  顏媽媽直勾勾地盯著程致遠,急切地問:「曉晨他爸普通話不好,你一直用家鄉話和他說話?一直陪著他?」

  程致遠點了點頭。

  突然之間,顏媽媽捂住臉,弓著身子,號啕大哭起來。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她曾想像過無數次,在那個陌生的城市,異鄉的街頭,她的丈夫孤身一人,究竟如何走完了生命的最後一刻。是不是很孤獨?是不是很恐懼?是不是很痛苦?在無數次的想像中,揣測出的畫面越來越黑暗,越來越絕望,她也越來越悲傷,越來越憤怒。

  現在,她終於知道了丈夫死前究竟發生了什麼!知道了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天,在那個陌生的城市,他不是一個人冰冷孤單地死在了街頭。有人給過他一瓶飲料,對他說「對不起」;有人握著他的手,一直陪著他到醫院……

  雖然,顏媽媽心裡的悲傷痛苦一點沒有減少,她依舊在為痛失親人痛哭,但因為知道了他走得很平靜,知道了他最後做的事、最後說的話,積聚在顏媽媽心裡的不甘憤怒卻隨著眼淚慢慢地流了出來。

  聽著顏媽媽撕心裂肺的哭聲,沈媽媽和程致遠也都痛苦地掉著眼淚,躲了五年,才知道躲不過自己的心,也永遠躲不掉痛苦。雖然他們現在跪在顏媽媽面前,卑微地祈求著她的原諒,但只有他們知道,這是五年來,他們心靈站得最直的一天。

  急救室外的一排椅子上坐滿了人,顏媽媽、沈爸爸、沈媽媽、沈侯、程致遠。因為疲憊無助,他們沒有力氣說話,甚至沒有多餘的表情,只是呆滯又焦急地看著急救室門上的燈:手術中。

  羅曼?羅蘭說:「世界上沒有一個生物是自由的,連控制萬物的法則也不是自由的,也許,唯有死亡才能解放一切。」其實他更應該說:世界上沒有一個生物是平等的,連控制萬物的法則也不是平等的。

  現代社會信奉:人生而平等。可實際上,這個社會,從古到今,一直有階層,人作為有血緣、有根系的種族生物,生而就是不平等的。

  從出生那一刻起,我們就帶著屬於自己的家族、階層。但,唯有死亡,讓一切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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