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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手術室裡的溫度比外面又低了一兩度,擺放著不知名器械的寬敞空間裡,有三四個不知道是護士還是醫生的人穿著深綠色的衣服,一邊聊天一邊在洗手。

  不一會兒,他們走了進來,一邊說說笑笑,一邊準備開始手術。顏曉晨雖然從沒做過手術,但看過美劇《實習醫生格蕾》,知道不要說她這樣的小手術,就是性命攸關的大手術,醫生依舊會談笑如常,因為緊張的情緒對手術沒有任何幫助,他們必須學會放鬆。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覺得沒有辦法接受這一切,沒有辦法在談笑聲中把一個生命終結。

  麻醉師正要給顏曉晨注射麻醉藥,她卻突然直挺挺地坐了起來。

  程致遠一動不動,死死地盯著手術區外冰冷的大門。

  剛才把顏曉晨送進去的護士走了出來,她從他身邊經過時,程致遠突然說:「我能對她的人生負責!」

  「啊?」護士不解驚訝地看著他。

  程致遠說:「我不是她的親人,不是她的男友,也不是她孩子的父親,但我願意用我的整個人生對她的人生負責,我現在就要去干涉她的決定!如果你要報警,可以去打電話了!」

  在護士、護工的驚叫聲中,程致遠身手敏捷地沖進了禁止外人進入的禁區手術區,用力拍打著手術室的門,「顏曉晨!顏曉晨……」

  一群人都想把程致遠趕出去,但他鐵了心要阻止手術,怎麼拉他都拉不走。

  就在最混亂時,手術室的門開了,身穿深綠色手術服的醫生走了出來。在他身後,護士推著顏曉晨的滑動床。

  醫生沉著臉,對程致遠說:「病人自己放棄了手術,你可以出去了嗎?我們還要準備進行下一個手術。」

  程致遠立即安靜了,瞬間變回斯文精英,整整西服,彎下身,對手術室外的所有醫生和護士深深鞠了一躬,「抱歉,打擾你們了!損壞的東西,我會加倍賠償。」

  他緊跟著顏曉晨的病床,走出了手術區,「曉晨,你怎麼樣?」

  顏曉晨不吭聲,她完全沒有心情說話。明明已經想得很清楚,也知道這是對所有人都好的決定,可為什麼,最後一刻,她竟然會後悔?

  護士把顏曉晨送進病房,拿了衣物給她,對程致遠說:「她要換衣服。」

  程致遠立即去了外面,護士拉好簾子。

  顏曉晨換好衣服,走出病房。

  程致遠微笑地看著她,眼中都是喜悅。

  他的表情也算是一種安慰和鼓勵,顏曉晨強笑了笑,說:「我不知道這個決定究竟是對還是錯,但他已經來了,沒有做錯任何事,我沒有辦法終結他的生命。我給不了他應該擁有的一切,不管他將來會不會恨我,我只能盡力。」

  程致遠伸出手,輕握著她的肩膀,柔聲說:「不要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

  回到家,顏媽媽正在做飯,看到他們提前到家,也沒多想,反倒因為看到小倆口一起回來,很是高興,樂呵呵地說:「你們休息一會兒,晚飯好了,我叫你們。」

  顏曉晨看著媽媽的笑臉,心中酸澀難言。自從爸爸去世後,媽媽總是一種生無可戀的消沉樣子,渾渾噩噩地過日子,就算笑,也是麻木冷漠地嘲笑、冷笑,但是現在,因為一個新生命的孕育,媽媽整天忙得不可開交,還要王阿姨帶她去買棉布和毛線,說什麼小孩子的衣服要親手做的才舒服。顏曉晨真不知道該如何對媽媽解釋一切,她走進臥室,無力地躺在了床上。

  程致遠站在門口,看了她一會兒,幫她關上了門。

  他脫掉外套,挽起袖子,進廚房幫顏媽媽幹活。

  顏媽媽用家鄉話對程致遠嘮叨:「不知道你要來,菜做少了,得再加一個菜。昨天晚上你走了後,曉晨讓我別老給你打電話,說公司很多事,你經常要和客戶吃飯,我還以為你今天不來吃飯了。」

  程致遠一邊洗菜,一邊笑著說:「以前老在外面吃是因為反正一個人,在哪裡吃、和誰一起吃,都無所謂,如果成家了,當然要儘量回家吃了。」

  顏媽媽滿意地笑,「就是,就是!家裡做的乾淨、健康。」

  顏媽媽盛紅燒排骨時,想起了沈侯,那孩子最愛吃她燒的排骨。她心裡暗歎了口氣,剛開始不是不生程致遠的氣,但曉晨孩子都有了,她只能接受。相處下來後,她發現自己也喜歡上程致遠這個新女婿了,畢竟不管是誰,只要真心對她女兒好,就是好女婿。

  吃過飯,顏媽媽主動說:「致遠,你陪曉晨去樓下走一走,整天坐辦公室,對身體不好,運動一下,對大人、孩子都好。」

  顏曉晨忙說:「時間不早了,程致遠還要……」

  程致遠打斷了顏曉晨的話,笑著對顏媽媽說:「阿姨,那我們走了。」

  他把顏曉晨的外套遞給她,笑吟吟地看著她,在媽媽的殷勤目光下,顏曉晨只能乖乖地穿上外套,隨著他出了門。

  走進電梯後,顏曉晨說:「不好意思,一再麻煩你哄著我媽媽。」

  程致遠說:「不是哄你媽媽,我是真想飯後散一下步,而且,正好有點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什麼事?」

  「不著急,待會兒再說。」

  兩人都滿懷心事,沉默地走出社區,沿著綠化好、人稀少的街道走著。

  顏曉晨租住的房子是學校老師的房子,距離學校很近,走了二十來分鐘,沒想到竟然走到了她的學校附近。

  顏曉晨不自禁地停住了腳步,望著校門口進進出出的學生。

  程致遠也停下了腳步,看了眼校門,不動聲色地看著顏曉晨。顏曉晨呆呆地凝望了一會兒,居然穿過了不寬的馬路,向著學校走去,程致遠安靜地跟在她身後。

  學校裡綠化比外面好很多,又沒有車流,是個很適合悠閒散步的地方。

  天色已黑,來來往往的學生中,有不少成雙成對的年輕戀人,顏曉晨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掠過時,總是藏著難言的痛楚。

  顏曉晨走到學校的大操場,才想起了身旁還有個程致遠,她輕聲問:「坐一會兒,休息一下嗎?」

  「好!」程致遠微笑著,就好像他們置身在一個普通的公園,而不是一個對顏曉晨有特殊意義的地方。

  顏曉晨坐在階梯式的臺階上,看著操場上的人鍛煉得熱火朝天。

  顏曉晨不記得她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習慣於每次心情不好時,就到這裡來坐一坐,但她清楚地記得她為什麼會經常來這裡閑坐。沈侯喜歡運動,即使最沉迷遊戲的大一,都會時不時到操場上跑個五千米。顏曉晨知道他這個習慣後,經常背著書包,繞到這裡坐一會兒,遠遠地看著沈侯在操場上跑步。有時候,覺得很疲憊、很難受,可看著他,就像看著一道美麗的風景,會暫時忘記一切。

  那麼美好甜蜜的記憶,已經鐫刻在每個細胞中,現在想起,即使隔著時光,依舊嗅得到當年的芬芳,但是,理智又會很快提醒她,一切是多麼諷刺!

  她痛苦的根源是什麼?她竟然看著導致她痛苦的根源,緩解著她的痛苦?

  她沒有辦法更改已經發生的美好記憶,更沒有辦法更改殘酷的事實,只能任由痛苦侵染了所有的甜蜜,讓她的回憶中再無天堂。

  夜色越來越深,操場上,鍛煉的人越來越少,漸漸地,整個操場都空了。

  顏曉晨站起,對程致遠說:「我們回去吧!」

  兩人走到臺階拐角處,顏曉晨下意識地最後一眼看向操場,突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她想都沒想,一把抓住了程致遠,一下子蹲了下去。等藏在了陰影中,她才覺得自己好奇怪,窘迫地看了眼程致遠,又站了起來,拽著程致遠,匆匆想離開。

  程致遠看著把外套隨意扔到地上,開始在操場上跑圈的沈侯,沒有像以往一樣順從顏曉晨的舉動,他強拉著顏曉晨坐到了角落,「陪我再坐一會兒!」顏曉晨想掙開他的手,「我想回家了。」

  程致遠的動作很堅決,絲毫沒有鬆手,聲音卻很柔和,「他看不到我們。我陪了你一晚上,現在就算是你回報我,陪我一會兒。」

  顏曉晨也不知道是他的第一句話起了作用,還是第二句話起了作用,她不再想逃走,而是安靜地隱匿在黑暗中,定定地看著操場上奔跑的身影。

  沈侯一圈又一圈地奔跑著,速度奇快,完全不像鍛煉,更像是發洩。

  他不停地跑著,已經不知道跑了幾個五千米,卻完全沒有停下的跡象,顏曉晨忍不住擔心,卻只能表情木然,靜坐不動,看著他一個人奔跑於黑暗中。

  忽然,他腳下一軟,精疲力竭地跌倒在地上。他像是累得再動不了,沒有立刻爬起來,以跪趴的姿勢,低垂著頭,一直伏在地上。

  昏暗的燈光映照在空蕩蕩的操場上,他孤零零跪趴的身影顯得十分悲傷孤獨、痛苦無助。

  顏曉晨緊緊地咬著唇,眼中淚光浮動。第一次,她發現,沈侯不再是飛揚自信的天之驕子,他原來和她一樣,跌倒時,都不會有人伸手來扶;痛苦時,都只能獨自藏在黑夜中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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