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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李福為難地看向我。我一把推開他,推門就進,熏人的酒氣直沖鼻端。坐在椅上端然不動的允禩喝道:「滾出去!」

  月光隨著大開的大門,傾瀉在他身上,桌上橫七豎八的酒瓶泛著冷光,卻都比不上他此時冷厲的臉色。一向溫潤如暖玉的他,今夜在月色下卻如萬載寒玉,冷意瀲灩。

  他喝了口酒道:「你們究竟還想怎麼樣?是打算今夜取了我性命方才安心嗎?只要皇上准許,我求之不得!」

  十三爺低著頭沉默無語。我忽覺得身上寒意侵骨,緊裹了裹披風:「你不能休福晉。」

  允禩從桌上扔了一個卷軸在我腳下:「你該和他去說。」我撿起卷軸,就著月光凝目看去。

  廉親王允禩實系大罪之人,朕繼位以來於允禩無見不施,無事不教,唆使敦郡王允䄉滯留張家口,去歲至今依舊不歸。兵部參奏允禩,奉派往蒙古,其不肯前往,竟在張家口居住。朕將允禩晉封為親王,伊妻外家向伊稱賀,伊雲「何喜之有,不知頭落何日」等語。是誠何語,是誠何心?允禩之行看來皆伊妻唆使所致。朕屢降嚴旨與允禩之妻又令皇后面加開導伊,勸諫其夫感激朕恩,實心效力。屢次訓教允禩夫妻毫無感激之意。

  伊等惡跡昭著,允禩之妻亦不可留於允禩之家。我朝先世行有舊例,信郡王傲劄之妻因欺侮其王,聖祖皇帝曾令休回外家,禮王福晉殘刻,太祖高皇帝特遣王等將伊處死。特降諭旨與允禩,命休妻,逐回外家。亦降旨于外家人等,另給房屋數間居住,嚴加看守,不可令其往來潛通資訊,若有互相傳信之事,必將通信之人正法,其外家亦一人不赦。嗣後,允禩若痛改其惡,實心效力,朕自有加恩之處。若因逐回伊妻,懷怨於心,故意託病不肯行走,必將伊妻處死,伊子亦必治與重罪。

  我手不停地抖,走到他身前問:「福晉已經離開了嗎?」

  允禩目視著我問:「你究竟想做什麼?十三弟來尋我,我已經答應過他,絕不會讓九弟和明慧任意妄為,為什麼還是如此下場?」

  我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要趕快去找福晉,否則會出事的。」

  他冷笑道:「出事?你沒有看到上面寫著『不可令其往來潛通資訊』嗎?若再加一個抗旨的罪名,明慧、弘旺會怎麼樣?我不想見你們,不要讓我轟你們出去。」

  我還未張口,他已經叫人進來趕我們走,十三爺忙護在我身前,我一怒之下拿起桌上酒瓶盡數將酒潑到允禩臉上,正在喧擾的聲音刹那寂靜,全都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我吼道:「你是傻子,還是呆子?福晉跟你多年夫妻,她對你的情意,你究竟心裡明白幾分?」

  允禩一下站起,滿臉的酒珠在月色下泛著瑩光,他雙手握拳,不停顫抖,慘笑道:「險死還生時,只有她晝夜守在榻旁;眾人皆棄時,只有她悉心寬慰;我爭時,她全力支持;我棄時,她也一意贊成。身邊已有明珠,卻還到處尋找。不錯!我是傻子!是呆子!人人都說十弟傻憨,可連他都早早就明白了的道理,我卻要到潦倒時才明白。天下有誰能比我更蠢呢?我當年費了心機得到她,卻一直沒有真正珍惜過她。我只看到她外表的權謀算計,卻不懂她內裡的千般柔情。」

  允禩閉眼長歎了口氣,沉痛地道:「我想著我雖明白晚了,但終究不算太遲,我盡餘生之力待她,可上天為何就那麼殘忍?我一再退讓,皇上卻一再逼迫,我以為謹小慎微也許可以換一方安生之地,可如今才明白,根本不可能!我的結局早已註定!」

  我哭道:「你既然明白,可怎麼還不懂她的心呢?你以為讓她離開,是最好的安排,不願意讓她跟著你遭受不堪的結局。可你知不知道?她根本不怕幽禁,不怕死亡,她什麼都不怕,她只怕你會不要她,你於她而言就是一切,可你怎麼能自己硬生生地奪走她的一切呢?」

  允禩臉色驟青,猛然踢翻幾案,推開我,向外狂沖出去。我和十三爺緊跟在他身後。他沖到門口,看到門口馬車,隨手從侍衛身上拔出佩刀斬斷韁繩,上馬疾馳而去。

  十三爺依樣畫葫蘆,也斬斷一匹馬的韁繩翻身上馬,又把我拽上馬,飛追在允禩身後。

  我靠在十三爺懷裡眼淚紛紛而落。他以為這樣是為她好,讓她不跟著他受罪;她雖百般不願,卻不能明說,因為那是讓他抗旨,她不願意再讓他為自己承擔罪名。老天為何對他們如此殘忍?

  人還未奔到額駙府,就看著天邊隱隱透著異樣的紅,十三爺身子猛地一顫,我驚問道:「那是什麼?」十三爺未答,只是匆匆勒住馬,抱我下馬。八阿哥早就不管不顧地沖了進去。

  額駙府裡亂成一團,人人趕著打水救火,沒有人理會我們。八阿哥早就不見身影,我心中寒意透骨,腿直打顫,十三爺扶著我,兩人向火光處奔去。

  「明——慧——」如痛失愛侶的孤狼,蒼涼悲憤的喊聲,伴著熊熊大火,直上九霄,質問著天地不仁。

  允禩身子被三個人架住,仍舊掙扎不休,雙手絕望地伸向不遠處火光中單薄的身影。那個懸在半空的俏麗身影在火光吞吐中如烈焰鳳凰,炫目之極,刺得人眼疼痛。

  風聲呼嘯如裂帛,火焰夾帶著風聲歡騰跳躍,譏笑著世人癡嗔。那個身影越來越淡,逐漸溶入炎炎紅光中,眼前只剩下一汪熾熱的鮮血在舞動。允禩停止了掙扎,身子如冰柱,紋絲不動,火光映得他臉煞白中透著妖異的紅,黑漆漆的雙眸中也是一片血紅。只有獵獵隨風擺動著的袍子帶出一絲生氣。攔著他的三人都畏懼地退開幾步。

  淚珠順著他眼角滾落,火光映照下,顆顆泛著紅光,仿似心頭滴落的血珠。我驚駭地盯著允禩,他一步步向火焰走去,旁邊的人震懾於他的神色,無一人敢動。他離火焰越來越近,身上袍子被熱浪沖推,啪啪作響。

  我猛然回過神來,幾步沖到他身前擋住他。霎時如跌入岩漿中,熱氣熏人,內裡卻是冰透。允禩眼睛未動,直直盯著前方的火光,一把推開我,我踉蹌一下跌在恰好趕來的十三爺懷中。周圍的人迅速反應過來,驚叫著上前抱著允禩,把他向後拖去。

  允禩猛地回身,恨恨地盯著我吼問:「她只不過與你說了一次話,並沒有實際傷害到你,你卻對她做了什麼?如今你可滿意了?」

  我身子直抖,十三爺擁著我對允禩吼道:「沒有傷害?你知不知道就因為福晉的一通話,若曦沒有了孩子,而且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有孩子,她在夾縫中的痛苦,你們體諒過嗎?幾次三番利用她鉗制皇兄,你們考慮過她嗎?」

  允禩呆住,怔怔看了我一瞬,驀地仰天悲吼了一聲,大喝道:「放開我!」幾人正在掙扎,十三爺怒道:「放開他!讓他去,留下生死未蔔的弘旺,看他如何向八嫂交代。」允禩身形頓住,癡癡看著大火,攔著他的人猶豫了下都退開幾步。

  火光漸小,允禩側身對明慧的哥哥吩咐道:「這裡就拜託你了。」明慧的哥哥用力點點頭。允禩轉身一步步蹣跚向外行去。

  我和十三爺剛出額駙府,高無庸已經領著人在外面候著。十三爺扶我上了馬車,我呆坐半晌問:「我究竟做了什麼?」

  十三爺按著我肩膀道:「不關你的事。」

  我道:「我以後都不能有孩子了?」

  十三爺呆了一會兒,臉色哀痛,點點頭道:「皇兄怕你受不了,此事只有太醫和我們知道。」他還欲再安慰我,我淡淡道:「沒什麼好難受的,我本來就不想再要孩子,讓她在這個紫禁城裡受罪嗎?」

  宮門漸近,我道:「這次拖累你了。」

  十三爺神色怔愣,好一會兒方道:「我從未料到八哥和八嫂竟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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