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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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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頭埋在膝上,怔怔出神,他把我從地上抱起,放到榻上,輕拍著我的背道:「最痛苦的會是十三弟,我們該想想怎麼辦。」 我眼淚汩汩而出,仰面道:「肯定是恰巧有人戴同樣的鐲子。」 他沉默無語,半晌後問:「如果是綠蕪,你打算怎麼辦?」 我搖頭道:「不會的,即使因為十三爺的福晉嘲諷為難了綠蕪,她也不至於自卑心冷到投河。」 他扳著我頭道:「我會讓人去查清楚究竟是不是綠蕪,可你不能這樣,你再難過,能比得上十三弟之萬一嗎?現在不是我們難過的時候。」 我抹著眼淚點點頭,他問:「如果是綠蕪怎麼辦?」 我垂淚想了會兒道:「不能讓十三爺知道。十三爺剛剛得釋,還未從聖祖爺駕崩的悲痛中緩過來,若讓他見到屍身肯定會發瘋的。」我哭著道:「面目難辨!怎麼受得了?」 他道:「我也如此想,眼前斷然不能讓他知道。」 未到晚膳時分,已收到確定消息,屍身肯定是綠蕪的。我自己硬塞給自己的一點兒希望徹底破滅。胤禛沉吟半晌後,吩咐收斂好屍身,揀一塊好地方厚葬,又派人尋人假扮親人去認屍,編好故事,讓沿河漁民知道,務必要天衣無縫。 我坐在裡屋榻上,木然地聽著,心下一片淒然,十三爺,你現在還在四處尋找嗎?我們這樣做,究竟是對是錯? 十天過去,十三爺仍然堅持不懈地找著。胤禛和我都是愁思百結,他面上還好,清冷慣了,看不出太大的不同,我卻是藏也藏不住。 十三王爺早朝不上,滿朝文武都猜不透原因,琢磨不透新登基的胤禛在玩什麼花樣,舉止越發謹小慎微。 胤禛和我商量道:「若曦,你去看看十三弟吧,你們兩個交情非比尋常,你又算是他和綠蕪的媒人,你的話也許他能聽進去。」 我呆了半晌,搖搖頭。 胤禛道:「總不能永遠這麼找下去,十三弟如今在府中日日爛醉如泥,據聞只說四個字『找到了嗎』。我不方便過去,你去看看他究竟如何。」 我想了很久,點點頭。 他吩咐人準備車馬侍衛,喚了自己的貼身侍衛叮囑再叮囑,我道:「派一人相隨就可以了。」他未語,依舊派了八人相護。我心下悽惶,如今朝堂上究竟是個什麼局面,他不願我知道,我也不願知道,可這些細小瑣事卻露了端倪。至少他是時刻警惕的。 到了十三爺的王府前,因沒有事先通知,所以無人相迎,侍衛上前表明身份,守門的人看到宮中的腰牌,立即亂了起來。我道:「別麻煩了,我此程只為來看十三爺,你們領著我去見王爺就行了。」 一個太監忙在前面領路,到了書房,他躬身說道:「爺就在屋內,因不許奴才們打擾,奴才……」我點頭表示明白,揮手示意他下去。定了定心神,緩緩推開門。 滿室酒味煙味,雖門窗緊閉,簾子密拉,卻因點著無數蠟燭,十分亮堂。四壁滿是綠蕪的畫像。十三爺散著頭髮,拎著酒壺,正對著其中一幅畫像喝酒。聽到門響,漠然回頭,見是我,淡淡一絲錯愕,轉瞬即逝,又漠然地轉回頭。 我掩上門,一幅幅畫像細看過去,或坐、或立、或笑、或顰,四時節氣俱有,看落款日期都是幽禁十年間所作。綠蕪,你泉下有知,是否是含笑的?十三爺對你一如你對他。 其中一幅是十三爺和綠蕪兩人一起的畫像,細看筆觸,綠蕪應是十三爺所畫,而十三爺是綠蕪所繪。一輪如鉤彎月掛在柳梢頭,綠蕪坐於樹下撫箏,十三爺立在不遠處吹笛,兩人眉眼含情,綠蕪帶著幾分嬌羞,十三爺滿面欣悅。 「這是我們成婚之日所繪,我什麼都不能給她,只能以天地為媒,柳樹為證。」十三爺立在我身後,凝視著畫,語氣沉痛。 我盯著畫中的綠蕪道:「綠蕪是快樂的。這就是你給她的最好東西。我雖只見過她一面,但覺得她眉頭總是緊鎖著無限愁思,可你看看這些畫,她即使含嗔薄怒,卻是喜悅的。」 「她為什麼要走?隻言片語就把十年統統抹去?為什麼?就算我有不是,可承歡呢?」十三爺把手中酒壺狠狠砸到地上。為什麼?霎時間恨怨悲怒溢滿了我心,我走到桌邊隨手拿了瓶酒,灌了幾口。 我一面喝酒一面一根根吹熄蠟燭:「我有個故事要告訴你,也許你聽了,可以明白一二。」 十三爺隨意靠著柱子坐在地上,拿起桌上的煙杆湊到最後一根蠟燭上點燃,默默吸著。我道:「給我些煙絲。」 他解下煙袋子扔給我,我隨手裁了方紙,卷了根煙捲,也湊到燭上點燃,深吸了口,久違的味道,緩緩吐出。吹熄了屋中最後一根蠟燭。 我靠著桌子坐在地面上,吸著煙,漆黑的屋子中,只有我和他手中的煙一明一滅。 「在講故事前,我還有幾句題外話說。你和綠蕪固然是夫妻情深,可你別的福晉這麼多年也是苦守著,孩子她們一手帶大,好不容易盼到你出來,你就如此對她們嗎?」 十三爺面前的一點紅花開了又滅了,我吸了口煙問:「綠蕪祖籍是浙江烏程,你可知道?」 黑暗中,十三爺的聲音幽幽傳來:「只聽她說是江南人,因她身世漂泊,自己不願多說,我不願引她傷心,也從未多問。」 「綠蕪在很多年前曾給我寫過一封信。『賤妾綠蕪,浙江烏程人氏。本系閨閣幼質,生於良家,長於淑室;每學聖賢,常伴馨香。祖上亦曾高樓連苑,金玉為堂;綠柳拂檻,紅渠生池。然人生無常,命由乃衍;一朝風雨,大廈忽傾!』」十三爺對朝堂上的事情比我精通,聽到此處,手中的一點火紅驟然一抖,我輕吸口氣,穩著聲音道:「浙江烏程在聖祖康熙爺登基之初曾發生過一件舉國轟動的大案,因為莊氏修訂明史時沿用了明朝舊稱和年號,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參加莊氏《明史輯略》整理、潤色、作序的人,及其姻親,無不被捕,每逮捕一人,全家老小男女全部鋃鐺入獄。與此書相關的寫字、刻板、校對、印刷、裝訂、購書者、藏書者,甚至讀過此書者,莫不株連。當時被殺的有七十二人,其中淩遲處死的十八人,充軍遠方的有數百人,受牽連入獄的兩千多人。因此而家破人亡、骨肉飄零者不計其數。」 十三爺靜默無語,黑暗中只有手中的那點火星上下簌簌顫動。 「她隨你赴難,陪你共度十年這是她對你的情,如今她隻身遠走,卻是全她的孝。你若真待她好,就不要再逼她,讓她在江南水鄉間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吧!」 我煙吸盡,三瓶酒喝完,帶著六分醉意半吟半唱道:「『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胤祥,讓她去吧!」起身從懷裡掏出當年綠蕪給我的信,放在桌上道:「這個留給你。」說完,踉蹌著出了屋子。 我問一旁的僕人:「承歡在哪裡?帶我去見她。」 一個五歲的小人兒縮在床角,不許任何人靠近。 我問她:「姑姑帶你入宮可好?」她兩隻烏黑的眼睛盯著我,只是搖頭。唯一一次見她,她還在繈褓中,如今已經是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十三爺的嫡福晉兆佳氏歎道:「本就剛從皇上身邊接回,才剛和阿瑪額娘熟悉一些,可綠蕪卻走了,爺又一直關在屋中喝酒,她就這樣了。」 我上前笑說:「進宮可以見到弘曆哥哥,還有四伯父。」 她瞪著我,小手掩著鼻子,脆聲道:「你也喝酒,我討厭你們喝酒!」 我忙退後幾步,尷尬地看著承歡,她皺眉問:「何時伯父和哥哥搬到宮裡住的?你莫要騙我。」 我頭本就暈沉,被她搞得越發暈。這小丫頭長得和綠蕪是五分像,可性格實在難纏,「我騙你就是小狗。」 她皺眉又研判了我一會兒,從床上一蹭一蹭地下地:「我們走吧,不過如果見不到弘曆哥哥,我可會讓伯父打你板子的,打得你屁股開花。」兆佳氏好笑又同情地看著我,我無奈地揉著額頭。 我牽著承歡而行,兆佳氏在旁相送,我恭辭,她卻執意如此,道:「這只是我的一番心意。」 我看著她心中微酸,她算是古代典型的賢妻良母了,「這些年你也吃了不少苦。」 她微微而笑道:「比起爺和綠蕪,我還是養尊處優的,也就是操些心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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