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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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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檀道:「我說『我要給額娘和弟弟看病』。他說『我不是開濟善堂的,人家有病關我何事』。我說『如果公子能給我銀子,我願意為奴為婢終身伺候公子』。他說『我家裡也許別的還有短少的,可就奴才奴婢多』。我求道『我很能幹,我能做很多事情。即使我不能做的,我也可以學』。他大笑道『幫我做事的能人很多』。說完就放下了簾子吩咐車夫走。我當時滿心絕望,覺得離開的馬車帶走的是額娘和弟弟,突然發了狠,跑上前拽著車椽不讓他們走。車夫大怒,拿馬鞭不停地抽我,我卻死也不肯鬆手。當我被馬車拖出好一截子距離後,那位公子突然喝道『住手,停車』。他探出馬車看著我,我當時身子拖在雪裡,雙手還死死抱著車椽。他點點頭問『多大了』,我回道『八歲』。他笑說『好丫頭,值得我的銀子』。說完就遞給了我一張銀票,我不敢相信地接過,我雖從沒用過銀票,卻知道但凡銀票,錢數就肯定很多了。我趕忙給他磕頭,他沉吟了下,又吩咐車夫『把你身上的銀子給她』。車夫趕忙掏出銀子給我,足足有二十多兩,夠一大家子吃一兩年了,我忙把銀票遞還給他,他說『銀票是給你的,銀子也是給你的。你待會兒肯定趕著回去請大夫,可天已經黑透,銀票面額大,你只怕一時找不到地方兌換』。我聽他說得有理,忙向他磕了個頭,收起了銀票和銀子。他贊道『行事乾脆俐落』。說完就坐回了車中,讓車夫走。我轉身就跑,他忽地在身後叫道『回來』!我又趕忙轉回去,他從車中扔了件披風到雪地上,『裹上這個』。我這才驚覺我身上的衣服早被鞭子抽破了。」 玉檀定定出神,似乎人依舊在那個冰天雪地中。我輕推了她一下:「後來呢?」 玉檀愣了一下道:「沒有後來了,從那以後我再未見過這個公子。他給的銀票數額很大,再加上額娘病好後,繼續洗衣,我們姐妹做針線,也支撐到我入宮了。」 我遺憾地說:「居然只有一面之緣。」 玉檀幽幽道:「我當日年紀小,根本不知道從何打聽,後來入了宮,更是見不了外人。」玉檀緊緊握著我的手道:「姐姐,凡事值得不值得只有自個兒才明白。像我,很多幼時的女伴,如今早已兒女繞膝,她們只怕覺得我甚為可憐,可我自個兒不覺得。我只知道讓額娘不用日日浸在冷水中洗衣,不用再為溫飽愁心,病了請得起大夫,弟弟們都上了學堂。我覺得我當年的決定都是對的,我所做的都是值得的,即使再讓我選擇一次,我依然心甘情願。」 我眼中含淚喃喃道:「值得不值得只有自個兒明白。從今後,也只得你我做伴了。」話剛說完,忍住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她微微一笑道:「姐姐,別說傻話了,萬歲爺肯定會給姐姐指一門好婚事的。」 我苦笑起來,聽天由命吧!我最後的一絲力氣都已用完,不想再費盡心機去對抗了,我太累了! 病勢本已漸愈,晚間猛然又燒起來。玉檀急得握著我的手,只是哭。我迷迷糊糊地想著,這樣好,燒糊塗了,就不知道心痛了。 似夢似醒間,仿佛總有一雙深黑冰冷的眼睛定定看著我,盯得我心中、腦中全是刺痛。我用力想揮開它們,它們卻依舊在那裡,疼痛難忍,只能嗚嗚咽咽地哭了又哭。恍惚中覺得永遠睡過去吧,睡著了就沒有痛了,前方不遠處似乎就有一個完全黑暗寂靜的地方可以讓我徹底休息。 玉檀好似不停地在我耳邊哼著歌謠,一遍遍,永不停歇,拖著我不許我完全睡去。一聲聲的「姐姐」牽著我的意識不墮入那個完全黑暗的地方。 我睜眼時,玉檀喜極而泣,顆顆眼淚打在我臉上。我高燒退下,玉檀卻整個人瘦了一圈,嗓子完全啞了,和我說話只能連比帶畫。想著她竟然在我床旁整宿整宿地唱歌,不停地叫姐姐,我忽然很是憎恨自己,我病在宮中,姐姐只怕絕不會比我好過。我還有玉檀,還有姐姐,我怎麼能這樣? 病漸漸好轉,人卻還是懶得動,一天中,大半天都是躺在床上。手內把玩著鼻煙壺,嘴角似笑似哭,怔怔出神。 玉檀推門而進,側坐于床邊道:「皇上把太子爺拘禁了。」我「嗯」了一聲,未再答話。她接著道:「皇上召集了諸位阿哥,說:『皇太子胤礽複立以後,狂疾未除,大失人心,斷非可託付祖宗弘業之人,故予拘執看守。』姐姐沒有看到當時的場面,可是真嚇人!所有的阿哥都被免冠、縛著雙手,皇上神情雖然溫和,臉上甚至還微微而笑,語氣卻是極其冷。」 我輕歎口氣,玉檀問:「姐姐怎麼歎氣呢?我還以為姐姐聽了會高興的。」 我道:「刑部審查出『結黨會飲案』和『湖灘河朔事例勒索銀兩案』時,這個結局就已經註定,不過早晚而已。何況,他日我的結局說不定還不如他,我有什麼可高興的?」 玉檀驚道:「姐姐又說傻話了。」 我微微一笑,未再吭聲。在這宮裡,什麼事情沒有可能呢? 病全好時,已是十月底。二廢太子的風波表面上看去已平復下來,可更大的爭鬥才真正展開。 四阿哥漸漸從朝中大小事務中抽身而退,表現得越發低調,真正做起了清心寡欲、生活恬淡的富貴閒人,自詡「破塵居士」,在府中整日與僧衲道士談經論玄。每日進宮只是給康熙請安問好,很少議論朝事。 我們偶有碰面,他面色清淡寧靜,我也是微笑請安,從無多話,恍若我們之間從未有過什麼,他一直都是那個冷漠的雍親王。只有心中的刺痛不停地提醒著我,不是的,不是的。我按住疼痛,警告自己,是的,是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一日他來給康熙請安,當我進去奉茶時,他立於康熙身側為康熙展畫。我擱好茶,正欲退走,康熙笑道:「若曦,你也過來看看。」我忙應是,走到康熙身側看去。 康熙笑問:「看出什麼了沒有?」 我強掩住心中酸澀,笑道:「這駕牛耕田的人不正是四王爺嗎?田埂邊站著的是四福晉呢!」 康熙笑說:「還有呢?」我心中已明白過來,但口中卻笑說:「別的奴婢一時倒看不出來什麼,只是覺得圖繪得好,不過最難得的是寓意。」 康熙側頭吩咐李德全:「把前兩年刻版印製的南宋樓儔《耕織圖》尋出來。」李德全忙出去吩咐。不大會兒工夫,太監捧著畫進來。李德全接過,在桌上慢慢展開,兩幅圖一模一樣,只除了人物長相。 我拍了下額頭,笑說:「奴婢該打,日日跟在萬歲爺身邊,卻如此不上心,連萬歲爺中意的畫也未想起。」康熙贊許地看了四阿哥一眼,微笑未語。 康熙低頭細細看著兩幅畫,四阿哥眼神從我臉上一掃而過,我唇邊含著絲淺笑靜靜立著。康熙仔細讀了四阿哥在畫下的題詩,點頭道:「『民以食為天,食以農為先』,朕每年春天都要在先農壇祭祀先農諸神,還親自指導種植禦田,又常向朝中官員強調,就是希望為官者務必重視農耕。立國之本呀!」 四阿哥躬身回道:「兒臣效仿皇阿瑪,在圓明園中開了幾片地,親身體驗農耕之樂苦。」 康熙點頭道:「你倒說說,樂從何來?苦又從何來?」 四阿哥回道:「田園生活,自在寫意,不僅心境舒暢,少了得失計較之心,人變得豁達,而且耕種時身體也得到舒展,更為康健。這幾日收穫親手所種的瓜果時更是難言之喜。苦就是,兒臣種了幾片地已覺辛苦,今日怕太陽過毒,明日又擔心雨水太大,想及民間百姓終年操勞,風吹日曬,一旦旱澇,就可能顆粒無收,不禁感歎。」 康熙點頭未語。我躬身向康熙行禮後靜靜退了出來。他如今是越發深藏不露了,凡事都細察康熙心意,極盡孝順,從無違逆。康熙對他疑心肯定未逝,但長此以往,水滴石穿,只要不出差錯,完全釋懷是遲早的事情。八阿哥就算是再有心想對付他,也肯定尋不到錯處。 而八阿哥卻是鋒芒欲斂不斂,一面依舊與朝中大臣往來,一面對朝中眾臣說勿再保奏他為太子,否則「情願臥床不起」。康熙聽聞很是反感,立即嚴斥:「爾不過一貝勒,何得奏此越分之語,以此試探朕躬乎?」並認為他:「甚是狂妄,竟不自揣伊為何等人!以貝勒存此越分之想,探試朕躬,妄行陳奏,豈非大奸大邪乎?」他這不慎之舉越發加深了康熙從一廢太子後對他的惡感。 有時候,我非常困惑,他、九阿哥、十四阿哥都是極其聰明的人,身邊還有眾多謀士,為何卻有如此激怒康熙的舉動? 細細想來,又覺得只是康熙對他早生忌憚之心,一個結党的太子已經讓康熙極其厭惡,而他卻以結交朝臣聞名,所以不管怎麼做,落在康熙眼裡都是錯。他進康熙罵他存非分之想,他退康熙依舊罵他存試探之心,除非他能學四阿哥徹底改變行事做派,與各位朝臣疏遠,才有可能扭轉康熙對他的態度,可他多年苦心經營,怎麼可能放棄?而且各人性格不同,讓他學四阿哥心如止水的出世姿態,也的確不可能,否則他就不是禮賢下士的「八賢王」了。 眼前看來,二廢太子後,最大的受益者居然是十四阿哥。四阿哥深居簡出,很少過問朝事;八阿哥被康熙所厭,不受康熙倚重;唯有十四阿哥雖因為十三阿哥被康熙罰跪,事後卻出乎眾人意料,康熙不僅沒有疏遠十四阿哥,反倒對十四阿哥頗有些與眾不同,常委任十四阿哥獨自處理朝事,也經常私下召見十四阿哥相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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