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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他走到我身邊低聲說道:「待會兒想法子勸萬歲爺吃點兒東西。」說完,也進了裡面的屋子。

  我靜靜立在外面。看著剛才康熙坐過的龍椅想著,值得嗎?也許是值得的,我當年不也是為了升經理而拼了命地苦幹嗎?各類職稱考試,上下人際關係,也是費盡了心思。雖有不同,可不也是為了利益而蠅營狗苟嗎?只不過眼前的這個利益是天大的,所以也要付出天大的代價才有可能,所以也許我不應該質疑他們。有幾個人能真正跳出名利之外呢?話又說回來了,真跳出來了,空閒的日子用來幹什麼呢?總不能都去做和尚、隱士。若人人都去做了和尚、隱士,無人做那蠅營狗苟的俗人,那誰又養他們呢?

  正在那裡胡思亂想,天馬行空,忽聽得胤礽的哭聲,仔細聽了聽,覺得裡面說話聲低沉沉的,聽不清楚,也就沒再留意。想著反正康熙終究又心軟了,現在只是時間而已。

  過了很久,才看到太子退了出來。我忙拉開門,俯身送他出去,外面自有人帶他回監禁處。又趕緊吩咐外面守著的玉檀去準備熱茶和點心,仔細叮囑了一番。

  我托著茶、點心輕輕走進裡屋,看康熙正立在窗邊,我把茶和點心放在炕上的小桌上,看了眼李德全,他朝我點點頭。

  我躬身走近康熙,柔聲說道:「皇上,今日的香卷是特意用皇上夏天賞荷時贊過的荷花蕊曬乾後碾成末做的,很有荷花淡雅不俗的味道,皇上試試吧。」

  康熙聽完,沒有說話,走近桌邊。李德全忙先劃了片吃了,然後將剩下的用銀筷子夾進康熙面前的小碟子。

  康熙默默吃了一個,又端起茶喝了一口,問道:「這茶葉里加了什麼?怎麼幾絲甘甜又夾雜著一點兒苦味?」

  我忙躬下身子,還未及回答,就聽到李德全說道:「若曦昨日問奴才可不可以用銀杏葉泡茶,奴才問她緣由,她回說,近日皇上偶有咳嗽,又有些心熱,因是小恙,皇上也未留心,再說『是藥三分毒』,不如用炮製過的銀杏葉子泡茶,既簡單又有效。奴才問了王太醫,他也說使得,所以奴才就准了。」康熙看了我一眼,微微點了一下頭,默默吃了起來。

  康熙雖然單獨召見了胤礽,但過後卻沒有任何動靜,胤礽仍然被監禁著,滿朝文武仍自惶恐,實在琢磨不透康熙究竟怎麼想。各個派系的鬥爭越發激化,有人力保太子,也有人歷數太子惡行。紛紛擾擾,黑臉紅臉,你方唱罷,他又登場。

  各位阿哥的態度也很是各異,自塞外回來後,十三阿哥入宮的次數明顯減少,我基本上沒有怎麼見過他,四阿哥乾脆稱病在家,閉門不出。八阿哥也不曾在乾清宮露面,九阿哥和十四阿哥偶爾還能看到,可兩人總是來去匆匆,人多眼雜也沒什麼說話的機會。

  康熙一直冷眼看著這一切,不置一詞。有時休息時,他甚至會和我聊一會兒茶方面的事情。何地的水好,哪種茶葉的名字起得最有意境,誰寫的吟詠茶的詩詞最是貼切。他看上去態度閒適,我和李德全也悠悠然地伺候著。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我靜靜看著這一切,心裡極度崇拜康熙。他雖然心頭也在煎熬著,可面上卻任誰也看不出來絲毫,而他卻在不動聲色間已把每個人的舉動盡收眼底。

  就這樣日子晃晃悠悠地到了大年三十,廢太子胤礽仍然被拘禁著,大阿哥胤禔也被幽禁著。朝內人人都心心念念惦記著這個未決的太子之位,所以今年的除夕宴會表面上是張燈結綵的喜氣,可暗地裡是掩也掩不住的波濤起伏。

  我不想去看這粉飾出來的喜氣,正好也輪到自己在殿中值夜,所以玉檀雖主動要和我換班,卻被我推辭了,囑咐她好好去樂吧,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守著殿中的火燭和熏爐,迎來了康熙四十八年。

  大年初一的清晨,天剛濛濛亮。

  我靜靜坐在桌前,凝望著窗外。玉檀從窗前過,看我坐著出神,納悶地問道:「姐姐昨日夜裡守了一夜,這會子不睡一會兒嗎?」

  我這才回過神來,笑道:「這就睡。」說完,掩了窗戶。玉檀一笑,自出了院門。

  我仍然靜靜坐在桌前,感覺窗外的太陽由弱變強,屋裡漸漸越來越亮堂,心卻越來越沉。我趴在桌上想,為什麼?為什麼還沒有來呢?難道今年他忘了?還是有其他事情耽擱了?或者以後不會再有了?

  從早晨等到中午,直到小太監來送午膳,仍然沒有人來。我半點兒胃口也無,連看都懶得看,把膳食盒子撂在一旁,走到床邊,鞋不脫,棉被也不蓋,就躺倒了。我一直認為自己心裡早作好了準備,會平靜地接受他隨時會放手,隨時有可能就此從我生命中淡去,畢竟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能有多大的耐心呢?可是原來我只是以為而已,事到臨頭時,我居然不能平靜,原來我會失落,會傷心,會痛苦!

  正心中冰涼,忽聽得敲門聲,忙一骨碌坐了起來,幾步沖過去拉開了門,卻是一愣。門前立著的是一個不認識的小太監,他看我疑惑地看著他,忙一面請安,一面賠笑說道:「奴才小順子,平常不在乾清宮走動,所以姐姐看著眼生。」

  我聽完,未說話,只是看著他。他回頭左右打量了一下,從懷裡掏了個紅色絲綢的小包裹給我,我雖滿是納悶,想著怎麼是個小包裹,但還是心中一定,忙伸手接了過來。他看我收了東西,滿臉笑意地打了個千就匆匆跑走了。

  我趕忙關好門,走到桌邊坐下,穩了穩心神,打開了包裹,裡面是一條項鍊。

  拿起細看,纖細如髮絲的幾股銀絲纏繞在一起,彼此交錯,仿若水波起伏流動,鏈墜子是一朵晶瑩剔透的羊脂玉木蘭,精雕細琢,似乎是一朵縮小了的真花,只需湊到鼻邊就能聞到它的清遠香氣。

  一個念頭閃電般從腦海中閃過,我全身一震,原來這不是「他」送的,而是「他」送的!只覺得手中清涼的白木蘭好似那人的唇,一股涼意一下子從手心直沖到心底,忙一下把鏈子扔回桌上,叮咚一聲脆響,正好落在剛才打開的絲綢上。

  攤開的鮮紅絲綢是底色,其上蜿蜒流動著銀色水波,一朵皎皎白木蘭靜靜地浮在水波之間。我呆看了半晌,只覺得好似又有微微的呼吸聲響在耳邊,冷冷的唇輕輕撫過臉頰,身子發冷,而心卻發燙。我猛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急急把絲綢裹好,打開箱子,塞到了最底層。

  看到也被我壓在箱子最底下的三封信,不禁手指輕輕滑過,默然半晌,終是沒有忍住,拿了出來。把信放在桌上,默默盯著它們,其實內容早已熟記,字跡墨色,都深深印在腦海中。在宮裡寂寞壓抑的漫漫長夜裡,腦中誦著它們靜靜度過了無數個難眠之夜。

  我嘴角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小聲對自己說道:「以後再沒有了。」慢慢地深吸了口氣,拿過最底下的一封,緩緩打開:

  東門之墠,茹藘在阪。
  其室則邇,其人甚遠。
  東門之栗,有踐家室。
  豈不爾思?子不我即。

  這是康熙四十四年大年初一清晨收到的。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
  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縞衣綦巾,聊樂我員。
  出其闉闍,有女如荼。
  雖則如荼,匪我思且。
  縞衣茹藘,聊可與娛。

  正在心中默念,忽聽得幾聲「篤篤」的敲門聲,一驚忙把信全攏了起來,一面問著:「誰呀?」一面四處一看,把信藏到了被子裡。

  門外一個聲音回道:「姑娘,奴才方合。」我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酸喜苦驚混雜在一起,一時竟怔在當地。

  方合等了一會兒,看屋子裡沒有任何動靜,又試探地敲了敲門,輕聲叫道:「姑娘。」

  我這才驚醒,忙去打開了門,看著方合,沒忍住,問道:「今年為何這麼晚才來?」

  方合賠笑低聲說道:「八爺特意囑咐了,姑娘昨日夜裡守殿,不要太早過來,擾了姑娘休息。」我聽後,心中更是百般滋味,只覺得咽不下,吐不出,梗在胸口,人定在當地。方合四處打量了一下,掏出封信,遞給我,然後打了千,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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