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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十阿哥盯著八阿哥只是看,八阿哥仍然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眼睛幽暗深重,辨不明那裡面盛著什麼。

  最後,十阿哥滿臉的哀求、心痛、憤怒全部化去,只剩一臉漠然。他慢慢轉回頭,手緊摳在地上,慢慢地、重重地磕了三個頭,腦袋觸地的聲音清晰可聞,高聲說道:「兒臣謝皇阿瑪!」

  八阿哥緩緩坐了下來。

  我只覺得那三個響頭,全磕在了自己心上。一聲、一聲、又一聲,重重地壓下來,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早知道古代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個人很難有自主權,可是真實面對這一幕時,才感覺到它的殘酷。

  我憤怒地盯著明玉,她也一直看著我,臉上幾分悽楚、幾分得意、幾分不甘,還有幾分恨。慢慢地,她臉上的悽楚、得意、不甘都消失,緩緩化為一個嫵媚的笑容。她在我憤怒的目光中,婷婷站起,儀態端莊地上前謝恩。看著十阿哥和她並排跪著的身影,我只想大喊,為什麼?為什麼?他不是阿哥嗎?他不是有最尊貴的身份嗎?為什麼這最尊貴的身份剝奪了他最珍貴的東西:自由!

  想到姐姐,再看看眼前一幕,還有漸漸逼近的選秀日期。難道這就是這紫禁城中所有人的命運?一直隱藏著的恐懼全部湧了出來,我又會被指給誰?看著康熙身旁,年紀可做他女兒的妃子,看著宴席上一張張陌生虛偽的臉,我全身簌簌發抖,腦子裡不可控制地想,我是會給這個老頭做側室,還是給那個少年做正妻?

  我不知道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的宮門,只記得在府門前,轎子剛停,我就沖了出來,跑進了大門,身後一片驚叫聲。

  我只是跑著,飛快地跑著,拼命地跑著,用盡全身力氣跑著。我覺得我要找個地方躲起來,要不然我也會莫名其妙地要嫁給一個人。

  身後,丫鬟、小廝都在追我,姐姐邊跑邊喊:「若曦,若曦……」

  八阿哥一面快步走著,一面冷聲吩咐侍衛抓住我。一個侍衛跳到前面攔住我,我想繞過他接著跑,他伸手拉住我。我拼命地掙扎,只想趕快掙脫他,快去找個地方躲起來。

  聽到八阿哥的聲音遠遠傳來:「打暈她!」

  我後脖子一疼,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自從中秋宴後,我就很少說話。巧慧、冬雲使盡渾身解數,我不為所動,每天不是坐在桌前臨帖,就是找個地方發呆。

  我第一次開始嚴肅審視自己在古代這個事實,我認真地思考著我可能的命運,我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我難道就這麼坐等著一切的降臨嗎?

  府裡的丫鬟小廝們都用怪異的眼光偷偷打量我,我知道大家都在議論我為十阿哥發瘋了,可是我不關心這些。

  姐姐總是沉默憂傷地看著我。我自己一天天瘦下來,姐姐也一天天地瘦下來。

  有時聽到巧慧悄聲地說:「主子,你勸勸小姐吧!」

  姐姐柔聲回道:「勸是沒有用的,時候到了,她自然會想通,認命的!」我心想不會,不會。我永遠不會想通,為什麼我的命運會由他人隨便一句話就決定?從小到大,我只知道我現在的努力決定明天的結果。「今日花,明日果」是我的座右銘。我不能接受自己的命運就是別人的幾句話。不能,我不能!我痛恨老天,為什麼要讓我到這裡。要麼索性讓我就出生在這裡,這樣我也許可以認命,可是我已經在現代社會活了二十五年,接受的教育是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現在突然告訴我,一切都是命,認命吧!我不能接受!

  已是深秋,樹上的葉子開始紛紛掉落,我經常站在樹下,看著風吹過時,隨風飄舞而下的樹葉。

  每一片都是一個舞者,它們在風中飄左、飄右、飄上、飄下,忽地打一個旋,像戲臺上青衣、小旦的一個腰身輕擺,無限嫵媚,最後終是敵不過地心引力,慢慢地,帶著對風的無限眷戀落下。

  八阿哥、十四阿哥站在我身旁,陪著我看了一會兒落葉的舞蹈。

  我輕輕地說:「它們都是憂傷的,不想落下,卻最終逃不脫落下的命運。」

  十四阿哥柔聲說:「你現在是『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等過幾日,心情好了,就不會這麼想了。」

  我沒有說話,只繼續看著那風中飄舞的片片葉子。

  十四阿哥等了一會兒,問:「若曦,你真的很喜歡十哥,是嗎?」

  我隨手抓住一片飛過眼前的黃葉,道:「是的!我很喜歡他。他爽朗,活潑,能讓我開心,最緊要的是他待我好。」我把放在手心的葉子用力扔起,半仰著頭,看著它在風中的搖曳舞姿,「不過我的喜歡不是別人所想的那樣,他只是我要好的朋友。」

  十四阿哥詫異地問:「那你為什麼對十哥的婚事這麼難過?外面的人都在說『十三妹因為十阿哥的婚事傷心瘋了』。」

  我轉身看著他,道:「我難過不是因為他的婚事,而是因為他的婚事是別人強加給他的,他並不想要。」沉默了一會兒,又問,「我難過是因為為什麼自己的命運要聽別人擺佈,為什麼不可以自己決定?」

  話剛說完,十四阿哥倒抽幾口冷氣,瞪視著我。八阿哥緊盯著我,冷著臉,嚴肅地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以後不許再說!」

  我扯了扯嘴角,冷笑一聲,側過了頭。他上前兩步,一隻手卡著我的下巴把我的臉扳向他,眼睛緊盯著我的眼睛,冷聲問:「聽到沒有?」

  我扭了扭頭想掙脫,卻發現他手勁出奇的大,根本無法掙脫,只好倔強地盯回他。

  他慢慢加大了手上的力氣,一字一頓地肅聲問:「聽到沒有?」

  我不肯回答,只覺得越來越疼,他似要掐死我。十四阿哥叫:「八哥!」

  八阿哥不理他,只問我:「聽到沒有?」

  他的眼神冰冷,我恨恨地瞪著他,不甘願地說:「聽見了!」

  他盯著我,慢慢收回手,甩袖就走。

  十四阿哥沉聲說:「你瘋了?這個『別人』可是大清的天子,八哥也是為你好!」說完,匆匆轉身,緊追八阿哥而去。

  我就這麼呆立在漫天飛舞的落葉中,凝固成了風中的一個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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