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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沈空禪。

  他吃蘋果的樣子很專心,似乎沒有注意到她們。蘇風沂指了指門口,示意唐蘅趕緊溜走。

  正在這當兒,沈空禪咳嗽了一聲。一雙眼斜睨了過來,刀鋒般地盯在蘇風沂的臉上。

  唐蘅雙眼一眯,轉過身去,不動聲色地打了一個招呼:「一日不見,沈兄可好?」

  「唐公子真是健忘,昨天你不是問我什麼時候有空,好到茶莊喝杯茶?」沈空禪將目光一收,看著自己手中的果核,漫不經心地道,「今天我正好有空,所以就來了。」

  當然不會有這麼巧合的事!蘇風沂心中暗想。沈空禪的追蹤術在江湖上鼎鼎有名。三和鏢局不是沒丟過鏢,只是每一次都被他帶著人找回來了。

  「抱歉抱歉,瞧我這記性!」唐蘅叫來一位侍女,吩咐道,「麻煩姑娘將這位公子的茶帳記在我的名下。」

  他原本是這裡的常客,侍女添了茶,點頭離去。

  「沈兄若是對蘋果情有獨鍾,不妨試試這裡的果茶。」唐蘅認真地建議,「有一種叫作『青花果茶』的,便是用蘋果、山楂及蜂蜜調製而成,味道清純酸甜,非常爽口。」

  不知為什麼,沈空禪的臉上一直有一種讓女人看了心酸的神色。他原本是個很英俊的男人,因為這種神色,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他的嗓音也很動聽,深沉而柔和,如果他能說一兩句話充滿情感的話,會讓很多女人著迷。

  沈空禪看了唐蘅一眼,又將目光轉回桌上幽幽的燭火,仿佛陷入某種甜蜜的回憶:「我妻子懷孕的時候吐得很厲害,除了青蘋果,什麼也吃不下。偏偏正趕上一個冬天,市面早早就斷了貨。我四處托人去買,才從南邊弄來兩筐。那幾個月她吃了無數個青蘋果,卻仍然很瘦,成天昏昏欲睡。」

  他怔怔地望著前方,目光恍惚,神情肅穆,嗓音沉痛。

  不知他為什麼要提起此事,唐蘅與蘇風沂面面相覷,嚇得不敢插話。

  「那時她已有六個月的身孕,卻仍然害喜。大年初三,她說想回娘家看看,我原本是要陪著她去的,因鏢局臨時有事缺人手,我只好留下來。讓四弟替我送她。哪錛依靦誥種揮辛礁鍪背降穆煩蹋禱嵩詡依鐨煌恚穩占垂欏O氬壞降碧煲估鎪薔桶閹土嘶乩礎K砩現辛艘喚#絲詮崠┬「梗髁艘壞兀裁唇鶇匆┮膊還苡謾D鞘彼芽薊杳裕蠓蚶純戳艘謊郟退得瘓攘恕K詿采險踉艘桓齠嗍背劍雍芡純唷W詈竽且幌濾偷賾智逍壓矗抑濫鞘腔毓夥嫡眨荒芙艚艫乇ё潘ё潘K怠?

  他的聲音開始哽咽:「她說她不成了,但她感到孩子還活著,在她的小腹裡亂動,問我有沒有法子救救孩子。我只好哄著她,說大夫就要來了,要她不要擔心。其實那時她已沒有了說話的氣力,我知道誰來也救不了她。她一直看著我,一直問我大夫什麼時候到,直到斷氣,眼睛還盯著門口。」

  聽到這裡,蘇風沂感到一陣心酸,禁不住揉了揉眼,滿眼淚光地看著沈空禪。

  只聽得他繼續道:「我在她的墳前發誓,就是上天入地也一定要抓住這個人,銼骨揚灰,給她報仇。一個月之後,我果然抓住了他。我對他百般折磨,弄得他不像個人樣。……這小子不愧是郭家的兒子,脾氣夠硬,死活不求饒。但我最後卻放了他。哈哈,我放了他,不是因為心軟,而是因為只死一次太便宜他了。對我來說,他至少要死一百次才能解我心頭之恨!想不到因為我一時的任性釀成了大禍。他殺了我的五弟,我母親傷心得快要瘋掉。這時我才知道,他活在這世上,就是要殺光沈家所有的人,一個一個地來,只是不知道下一個輪到誰!——如果當時我一劍結果了他,就不會有後來的慘事。」

  說到這裡,他目光陡然一寒,冷冷地掃了二人一眼,唐蘅倒是無動於衷,蘇風沂只覺脊背一陣發寒:「蘇姑娘的父親蘇慶豐蘇老爺子,是退休的翰林,有名的金石學家,古董界的泰斗。在下曾有一面之緣。據我所知,蘇姑娘的十來個兄弟都是文質彬彬的讀書人,不曾習武。唐兄的家世,武林中人盡皆知,自不必說,但這些年唐門自己也是債務纏身、自身難保,就是小小的三和鏢局,你們也欠了三筆鏢銀至今未還。我希望兩位不要介入沈郭兩家的仇恨,不然就是與沈家為敵。如若兩位願意現在就離開嘉慶,沈某恭送,敬贈盤纏。如若還打算與郭傾葵朝夕相伴,我只好預先提醒兩位——」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陰森森地道,「這裡,這座城,就是郭家兄弟的葬身之處。誰幫他,誰就和他們葬在一起。沈某言盡於此,兩位多多保重。」

  說完這話,他冷笑一聲,站起來,拂袖而去。

  門口停著他的馬車,一群手下恭敬地垂下頭。他看見管家沈均站在馬車的門口邊,輕手輕腳地替他打開車門。

  「老爺子到了?」他問。

  「剛到。」

  「誰陪著過來的?」

  「二爺和六爺。」

  「四爺還在路上?」老四沈枯禪管著西邊的生意,按理該提前到達才是。

  沈均突然垂下頭,半晌沒說話。

  「出了什麼事?」

  「剛剛接到消息,四爺他……」

  沈空禪心一沉,只覺頭頂金花亂冒,身子不禁搖晃了一下。

  「四爺在半路慘遭毒手。」

  他的預感一向靈驗。

  沉默片刻,他顫聲問:「老夫人知道了麼?」

  沈均點點頭。

  他咬了咬牙,又問:「你肯定是郭傾竹下的手?」

  沈家的仇人不少,並不止郭氏兄弟一對。

  「不敢肯定是他,不過手法十分相似。」

  他皺眉:「什麼手法?」

  「這……」沈均遲疑著,不敢說下去。

  「你說。」

  「他拿走了他的肝。」

  ***

  她一向不喜歡別人稱她「老夫人」,因為她認為自己並不老。

  她是沈泰的續弦,嫁給他時只有十五歲,為他生了五個兒女,一直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老夫少妻,沈泰對這位夫人寵愛有加。她今年剛過完自己的五十大壽,沈泰為她大宴賓客。沈府裡一片喜氣洋洋,送來的壽禮還沒來得及收拾,包燈籠的紅布也還沒來得及取下,她就在一月間連失二子。

  她還記得分娩時那突然撕裂的巨痛,仿佛一刀深深紮在血肉上,將她一分為二。而那巨痛卻是喜悅的,因為另外一部分變成了生命,走入自己的世界。

  她所有的兒子,不論是否親生,都對她很恭敬,很孝順。在這個大家庭中,沈泰有絕對的威望。她記得剛剛嫁入沈府時,長子沈揮禪——沈泰元配之子——怎麼也不肯稱她母親,為此被沈泰狠狠地揍了一頓。生下四個兒子之後,她以為自己在這個家的地位十分牢固。就在這當兒,沈泰卻忽然提出想要一個女兒。

  他說他的兒子已夠多,女兒卻連一個也沒有。如果她不給他一個女兒,他就要另外娶妾。

  她是沈泰最寵愛的女人,脾氣大,任性,一向要什麼有什麼。

  馬不停蹄地生完四個兒子以後,她對生孩子這件事已由身心俱憊到徹底厭倦。當然,這種厭倦說不出口,只能深埋心底。表面上她仍然是個好母親。而且,為了與這種不妥當的情緒作鬥爭,她偏要弄得自己精疲力竭。她不信任奶媽,不相信傭人,每個兒子都由自己親自哺乳,所有時間都花在他們身上。她覺得自己是沈家的有功之臣,而沈泰顯然對自己的功績並不在意。

  她暗自賭氣,不信自己生不出女兒。

  果然,她很快懷孕,且順利地生下了一個漂亮的女兒。沈泰無話可說,只好打消娶妾的念頭。

  而她卻對這個女兒產生了敵意,認為這不是她想要的孩子。越來越糟的是,沈泰對這個女兒愛不釋手,言聽計從,對妻子卻漸漸有些冷落。她尤其看不得女兒在丈夫面前撒嬌,認為這原是她的專利。而女兒的脾氣與她相仿:固執、任性、敢想敢要且說幹就幹,遠不如幾個兒子乖巧聽話,曉得討好遷就母親的意願——哪怕是假裝出來的。

  她知道自己的妒忌毫無來由。可妒忌就是妒忌。她不怎麼喜歡女兒,卻把這心思藏得很深。她照樣給她買衣服、買手飾、買胭脂、在她身上毫不吝嗇地花錢。她把珠寶給了女兒,把愛給了兒子。

  直到有一天,她聽說女兒竟然和仇人在一起,那股潛藏了很久很久的心事才終於爆發。

  ——這世上再沒有人比母親更懂得對付自己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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