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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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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究竟說了什麼,竟把一個大活人氣得風症發作,口吐白沫,渾身抽搐?」 「開始我只說了六個字……」蘇風沂委曲地咽了咽口水,將經過說了一遍。 她說她在一家古董店找到個差事,替人鑒別古琴。那古琴原本附有孫之恒的鑒書,說是出自唐代雷氏。她偏說是贗品,買家信了她的話,調頭就走。孫之恒聽到消息大怒,派人來找她去理論。到達清歡閣時,老先生正坐在花廳裡和一班清客閒聊,還沒等她張口,就滔滔不絕旁徵博引地將她教訓了一頓。言下之意,你這個乳臭未乾的小毛孩,剛剛入行,手生耳嫩,對長輩說出來的話要保持敬意。 「我老老實實地聽他說完。說完之後,就一本正經地對他說道:『老先生,你錯了。』」 子忻愕然,又覺得好笑:「他不至於聽了這一句話就抽起風來罷?」 蘇風沂嘀咕了一聲,低聲道:「當然不至於。可是他死不認錯,還說我一派湖言。我只好據理力爭,列出七條理由,將他的話句句駁倒。在一班清客面前,他的臉頓時有些掛不住,先是僵立了片刻,突然倒地抽搐起來。」說罷,她振振有辭地補充,「其實我說的都是真話,難道我不該說真話麼?」 子忻轉過頭去,在黑暗中看了她一眼,朦朧的月光下,只看見了一雙黝黑的眼珠:「說真話很重要,不過,老年人的健康也很重要。」 「難怪你我不是一行。」蘇風沂冷笑。 還有什麼比這更荒謬的事情麼? 仿佛某種宿命的安排,他和這陌生的女人再一次在黑暗中同行。 看不出自己和這個人之間究竟有什麼必然的關係,他已被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偶合緊緊纏繞。 沒有火把、沒有燈籠,十足的漆黑,死一樣沉寂,馬蹄踏過蟲聲啁啾的小道,樹葉在蹄下翻滾。 他聽得見身後女子微聞的呼吸。在馬房裡呆了一夜,她的身上有一股乾草和馬汗的味道。方才兩人倉促相見,她顯然為自己的狼狽感到不安。眼瞧著他走近,顧不得手上纏著繩索,纖指掠鬢,倉皇地摘去發根上的幾徑枯草,婉轉低眸間流溢出一道眼波,露出柔曼可掬的羞態。 他從這種羞態中找到了一縷失落的鄉愁。便在惆悵中,聽憑她的手妖嬈地繞過自己的脊背,緊緊地抓住了自己的腰帶。——他再一次聽見了她的心跳,無數個狐狸的故事在腦中閃現。 驀地,他想起了自己的原則,絕不捲入任何陌生關係的原則,突然掙開她的手,跳下馬去,在路上撿了一段枯枝,用火折點燃,做成一個火把。 在夜路中暗行良久,忽見一叢明亮的火焰,蘇風沂不由得眯起眼,曼聲低笑:「此時夜行比舉火安全。你可知道燃犀燭照的典故?這座林子裡的山神樹妖,只怕要被這刹那的火光驚動了。」 說罷歪著腦袋,捉狹地看著他。 他環視四周,但見樹林憧憧,無風自動,林中的每一個孔穴都有奇異的聲響。不禁頓感森然,仿佛走入水中,魔族畢現。 正當此時,突見路中盤著一條金環大蛇,正要揚鞭示警,馬倒是眼尖,已從蛇身上輕躍而過。那蛇「嗖」地一聲,受驚般飛快竄入草中。 緊接著忽聽一道勁風傳來,兩人不覺將頭一埋,耳邊「當」地一響,一隻紅杆鐵鏃的黑羽長箭已牢牢地釘在火把上。勁道十足,竟將那枯枝射了個對穿! 「有人!」 子忻眼疾手快,扔開火把,一手抓住蘇風沂,從馬上滾落,藏入一棵巨樹之後。馬亦機敏,悄悄躲向道外深草。 天地間複歸寧靜。 短暫的寧靜之後,不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小徑上有人在黑暗中飛奔,馬鞭甩得忽忽作響。而樹梢微動,追逐他的人在空中疾掠,飛箭如雨,穿梭而下,流星般一枝一枝釘入土中,直至沒羽。俄頃,天色微朗,一隙慘澹的月光朦朧照落,那馬一聲慘嘶,狂跳而起,墜地而亡。馬上人騰空而起,橫掠十丈,足尖輕點,在樹枝中疾竄,不偏不倚,落在兩人躲藏的巨樹之上。 那些長箭毫不遲疑地追蹤而至,只聽得「丁丁丁」數十聲,已從上到下地射了整整齊齊的一排。子忻暗忖,便是強弩亦無此勁力,必得兩個內功深厚膂力超群之人交替發射,方能至此。 木弓、竹箭、鐵鏃、藤弦。 ——江湖上只有兩人以此技聞名,便是人稱「路氏雙弓」的路天鴻、路天羽兄弟。 兩人平日形影不離,都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殺手,信用極佳,接受黑白兩道的雇傭。凡被他們追捕的人,多半來不及看見真身,便已被亂箭射成刺蝟。 他們的原則只有八個字:「只有價錢,沒有態度。」 ——幹好事還是幹壞事,完全取決於雇主的立場。有可能兄弟倆在上半年的某個時候四處暗殺、放火投毒、無所不為,惹出無窮禍端,欠下數條人命;而在下半年的另一些時候歷盡艱險、突入叢圍、搶救人質,坦然接受受害者的磕頭謝恩,倒頭大拜。 只要一紙合約簽定,在合約規定的時間內,他們對雇主絕對忠實,再高的價錢也不能將他們打動。 無論哪一項任務他們都善始善終,心無旁鶩,體現出難得的敬業精神。 所以一個人一旦成了路氏兄弟的目標,他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難逃一死。 果然,樹上人被這密集的飛箭追得無處可去,忽朗聲道:「兄弟姓郭,路經此地,驚動寶山,不意搔擾二位,開罪之處,在下賠禮。所謂『車過壓路、馬過踩草』,兩位若想要個買路錢,郭某定當拜納,請但說無妨。」 這姓郭之人說得一口鏢局裡「點春」的套話,一副老江湖的樣子,卻顯然並未猜出路氏兄弟的身份,還以自己遇到了山賊。 只聽得遠處樹梢上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有人買了你的命,給的價錢合適,我們就來了。」 子忻在樹下正聽得專心,蘇風沂忽然抓住他的手指,往樹幹上輕輕一按,接著便將手指放在他鼻尖之下。 指上一團黏稠,更兼一股濃腥的血氣。他心中一驚,便知樹上人已被重傷,血沿著樹幹長流而下,竟滴到了蘇風沂的身上。當下倒有些佩服,方才此人朗聲一喝,形同狂嘯,震耳欲聾,草木皆驚,非但不露半點受傷痕跡,反而含有威懾之意。 路氏兄弟果然遲疑了一下,飛箭驟停,樹上人已在這當兒從樹上滑落,眼見著就要著地,卻再也支持不住,「砰」地一聲掉了下來,正落在兩人跟前。子忻伸過手去一摸,那人失血過多,已然昏迷過去。 便在這刹那間,飛箭又暴雨般射來,子忻忙將蘇風沂推入草叢,揮鞭一卷,將那人拖到樹後,待路氏兄弟襲近,忽揚鞭一掃,將一枚竹箭捲入空中,只聽得一人「啊呀」一聲怪叫,顯是痛楚已極,另一人驚道:「老二!點子硬,有幫手,先撤了罷!」 話音未落,人跡已遠,數十丈開外,仍然聽得見路天羽的慘號。 怕是有詐,兩人在樹叢中又伏了片刻,見動靜全無,這才探出頭來,檢查那姓郭之人的傷勢。 蘇風沂道:「阿仁,他還沒有死!」 子沂眉頭一皺,道:「你叫我什麼?」 「阿仁。——你不是叫姚仁麼?」 「那就叫我姚仁。」 「哦,好的。」 他回過頭去,點燃火把一照,見那人身形魁偉,眉目高聳,長著一臉的落腮鬍鬚,相貌甚是英武。離他不遠處的地上,倒插著一柄寬脊鐵劍,雄獅吞口,護手上纏著厚厚的紅裯。只是他的肩上有兩個黑乎乎的血洞,想是曾被竹箭穿身而過,只怕還被牢牢地釘在樹上。逃生心切,他竟將竹箭全部拔出。如此時刻,正要稍安勿動,塗藥止血,他偏還攢足最後一口底氣,長嘯懾敵。自然支援不住,昏迷過去。子忻手忙腳亂地替他止血,在他身上又捏又掐地折騰了半晌,也不見醒來,只好讓蘇風沂從林中牽回坐騎,將那人抬上馬鞍。 「一定要救他麼?」見那人一袋土磚似地壓在馬上,差點把馬背壓垮,蘇風沂道,「夜黑風高的出現在這裡,還被殺手追剿,我看多半不是好人。」 「他還沒死,總不能將他扔在這裡不管。」 「他跟我們有什麼關係?難道樹上的兩個人真的走遠了?你就不怕惹禍上身,被人射成刺蝟?——讓這半死的人占著馬,出了事誰也跑不掉。」 「你說得不錯,」子忻淡淡地道,「他跟我沒什麼關係,你跟我也沒什麼關係。」 說罷一手牽著馬,再也不理她,只顧前行。 她獨自在黑暗中站了片刻,眼淚湧到眼眶,又強行收住。末了,一瘸一拐地跟了上來。 子忻手杖輕點,與她同行了十來步,兩人都跛著足,不知不覺中便走成一模一樣的節奏。子忻頓時煩躁起來,猛地停住腳,問道:「你的腿真的傷得很厲害?」 「不厲害,就是有點疼。」她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坐下來,我瞧瞧你的傷。」他冷冷地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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