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定柔 > 迷神記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古琴以斷紋為證,不曆五百歲不斷。歲愈久則斷愈多。斷有數等,以肖梅花者為最,牛毛次之,蛇腹為下品。梅花斷極古,非千餘載不能有。而後兩者易偽。一法以火逼熱,掩之以雪,隨皴而裂,儼若蛇腹,寸許相去一條;一法以蛋清入灰塗之,用甑蒸之,懸於風乾日燥處,亦能有斷紋少許。最好作偽的便是這種牛毛斷,只需用小刀或銀針劃絲,再用光漆磨補,便真假難辨。偽琴業裡出名的高手共有六位,這一張琴想必出自古杭舒氏。舒家老太今年高夀七十,原本秦淮豔妓,精通琴藝。她做的牛毛斷專用五歲童女之發反復打磨,又用細蠟描補,是以極難辨認。以手再三撫之,方覺有裂痕。若是真貨,當觀之有紋而拂之無痕,合縫無隙,亦不發散。現在市面上看得到的古琴,以唐開元、天寶時的雷、張、越三家所制為至寶。此款的龍池鳳沼仿的正是名師雷霄之法。腹內竟有「開元癸醜三年斫」之款,果真膽大心細,毫無遺漏。」一口氣說完,她眼珠滴溜溜地一轉,「不過,這琴桐面梓底,用的是上好的陽材,奏之旦濁而暮清,晴濁而雨清。其音透脆清亮,淳淡之中有金石之韻,仍然不失為一張好琴。——就算不掛上古琴的名頭,市價也在二百兩以上。」

  這一番話只將面前的人說得啞口無言。怔了半晌,田三爺哈哈一笑,道:「姑娘高鑒,田三佩服得緊。不過這琴可是經過了清歡閣孫老爺子的金眼,鑒票也是他開出來的。以老爺子在本行的名聲地位,該不會輕易走眼罷?」

  蘇風沂淡淡一笑,不以為然:「鑒家失手也是常事。孫老爺子雖見多識廣,可惜是個男人,年紀也大了,手感不免粗糙。這牛毛斷紋仿得如此細微,只有肌膚柔嫩的女子方能摸出。不然古行舒家世代制琴為業,一群工匠而已,何以一時間成了巨富?」

  田三爺聽得心頭火起,卻欲辯無辭,只恨不能一拳將這烏鴉嘴的女人揍倒。當下雙眉一挑,冷哼一聲,別過臉去,問道:「公子,你是聽她的,還是聽孫老爺子的?」

  高聽泉慢慢地品了一口茶,將口中的茶葉嚼了嚼,「撲」地一聲吐在杯裡,這才淡淡地道:「抱歉得很,這琴我不要了。」

  「方才的談話還請兩位代為緘口,後面還有幾位主顧等著相看。兩位慢坐,我先告辭一步。」田三一面將琴裝入琴盒,一面低聲吩咐侍從:「備馬,去清歡閣。」

  一時間,茶軒又安靜了下來。蘇風沂笑道:「田老闆好像惱羞成怒了。」

  「差不多。」

  她忽然掏出那張銀票放在桌上:「對了,你的銀票,請收好。」

  高聽泉一怔,沒有接過:「這是你的錢。」

  「這次免費,謝謝你相信我。」她揚長而去。

  蘇風沂大步走出門外時,並不知道自己此舉已挽救了好幾條人命。

  ——高聽泉本名高樾,外號「六閑刀」,乃是川蜀一帶出名的刀手。此君終日陶醉於美酒琴聲,不到甕中無米灶上無鹽不會去接生意。只要荷包裡還有幾兩銀子,就算你有一萬兩的買賣也請他不動。而窘迫之時卻半點也不挑剔,往往只為幾百兩銀子就去殺人。所以剛才他若將那張古琴買下來,便會立時花光所有的積蓄。過不了幾日,就會攜刀出門,去掙下半年的費用。

  ***

  「醉罷聽琴,何如雨中試刀?吾刀如二八佳人待字閨中,以蒙閣下青眼為幸。四月十七,申時二刻,候君于松風谷,唐蘅。」

  薄薄的灑金葵花箋上暗香四溢,彌日不散。

  那是一筆輕靈絹秀的行楷,如亭柳橫斜,牽衣帶袖;又如落花飛雪,迎風而舞。

  短信是一個店小二前天送過來的,高樾並不認識寫信的人。所以他只好到逝水茶軒去買了一本最新的《江湖刀譜錄》。翻到第一頁,看見了自己的名字:

  「第十,高樾,嘉慶人,又號「六閑刀」。其刀二尺九寸,狹長而彎,類東瀛劍,不知出處。年歲:不詳;師門:不詳。」

  然後連翻兩頁,終於找到了他想知道的消息:

  「第二十八,唐蘅,出蜀中唐門。用「輕雲落雁刀」,乃當年吳東劍師魯三觀所造,其式見附圖。年歲:十九。父,唐潛;祖父,唐隱嵩,已逝;祖母,何潛刀,已逝。師從其父。另,其父及祖父母事,見焚齋先生之《江湖見聞鈔》。」

  唐蘅身後那些響亮的名字在高樾的耳中不過爾爾。他一向對這些「江湖紈絝」不感興趣。可是馬有馬道,行有行規,人在江湖就要不停地接受新來者的挑戰,輕易拒絕會被視成懦夫。何況高樾的收入完全仰賴他在刀譜上排行,一年之內的賽事若少於三次,名次便會迅速下滑。前年他大掙了一筆,導致去年懶病發作極少摸刀,名次便從一下子從第五掉到第十。再往後滑一位,他的名字就要出現在第二頁上了。

  他還是比較喜歡自己的名字繼續保留在第一頁上,哪怕是最後一位。

  所以申時初刻,他在宅內意興索然、嘔啞嘲哳地奏了一曲「離別操」,引得鄰居二嫂一頓劈頭蓋臉的隔牆大罵之後,便攜刀出門,騎著馬直奔三裡地之外的一處荒郊。

  天空忽然飄起了細雨。

  雨中山色空蒙,雲氣環繞,葛藤遍野,長草離離。

  高樾第一次見到唐蘅時,他正騎在馬上。高樾覺他的樣子好像一隻鸚鵡。——這種感覺多年以後也不曾改變。

  馬上人體態修偉,濃眉隼目,峨冠高靴,暗紅的披風,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露出一件白底刻絲花鳥的長衫,淡著五彩,其色粲然。

  看見來人,唐蘅從容下馬,道:「高樾?」

  「正是。」高樾謹慎地點點頭:「唐蘅?」

  「不錯,」他笑了一笑,目光深沉而專注,一絲若有若無的悒鬱遊蕩而出,「我很早就到了,發現這裡遍地都是草莓。我采了一大兜,你吃麼?」

  他嗓音徐緩柔和,令人陶醉。

  「不吃。」高樾漫不經心地答了一句,這才看見——也許是吃了太多的草莓的緣故——面前的這個人雙唇暗紅欲滴,仿佛塗著一層口脂。接著他又詫異地發現他的眉毛並非一叢亂草而是經過精心地修剪。說話的時候他站得筆直,顯得從容有度,雙手卻始終戴著一雙細軟輕薄的黑皮手套,大約是有潔癖。

  「好罷。」他將一枚草莓含在嘴裡,慢吞吞地嚼了兩口,然後「撲」地一聲將一片貼在草莓上的葉子吐了出來。

  還以為是唐門的暗器,高樾警惕地往旁邊一閃。

  「放心,正式場合我從不用暗器。」他嘲諷地一笑,將長腿一抬,擱在馬蹬上,開始認真地系起了靴帶。

  ——彼時,他正背對著高樾,前後左右露出極大的一個空門。高樾只需輕輕一刀,就可以捅穿他的心臟,或削掉他的頭顱。

  這當然是件有失名譽的事,高樾絕不會去做。

  他系好了左靴,又系右靴,最後終於站直身子,道:「就在這裡,行麼?」

  「行。」高樾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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