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定柔 > 迷神記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棺材裡躺著一個完全赤裸的男人,已死了很久,全身上下都泛出一種可怕的白色。

  與其說是白色,還不如說是灰色。

  死者雙目睜開,臉上有一種驚異之色,好像對命運的來臨全無半分防備,就在驚異的刹那間,一生飛速了結。停屍日久,肌肉鬆懈下來,臉上的線條又平添了幾分詭異。

  他的胸口洞開,上腹的內臟一覽無餘。

  「靜禪!」

  沈泰雙目欲裂,撕心扯肺的一聲長號,震得整條街的屋瓦都「隆隆」作響。

  餘下的時間,他手握雙拳,一言不發,只是渾身不停地顫抖。

  正在忙碌中的鏢師們被這慘叫驚呆了,紛紛停下手中之事,神色凝重地望著這位一向沉著自持的老人。

  「少爺的肺好像不見了……」沈均湊上前去一看,火眼金睛地發現了這一事實,戰戰兢兢地想補充一句,「少」字剛滑到嘴邊便又溜回腹中。

  在這種時候,一切細節都成了多餘。

  「是他!一定是他!」沈泰目光炯炯,怒吼一聲:「來人呀!牽我的馬!」

  「老爺,節哀順變……」

  沈泰走了幾步,霍然回首,將沈均的衣領一拉,咬牙切齒地道:「你去通知袁二爺。告訴他,不論花多少銀子,挖地三尺也要找出郭傾竹的下落!」

  ***

  他躺在大街的一角,已睡了半個多時辰。

  那是一條亂哄哄的大道,喧嘩的人聲,在他的夢中隆隆作響。陽光之下塵埃漫舞,行人匆匆,摩肩接踵。他睡得並不安穩,有幾次掙扎著要醒過來,眼皮沉重如鐵,如何費力也睜不開。正半夢半醒之間,有人踢了他一腳:「喂,你的生意來了。」

  這一腳終於將他從夢境中踢出來。他慢吞吞地坐定,發覺放在一旁的帷帽翻在一邊,裡面疏疏落落地灑著幾個銅板。

  他皺起眉頭,問那個踢他的人:「這銅錢是你的麼?」

  「老弟,你這一副狼狽相,怎地不招來路人好心的施捨?」

  「哦,是這樣啊。」他將銅板全數掏出來,交給那個人:「勞駕,一個饅頭。」

  那人歎了一口氣,從熱騰騰的蒸鍋裡拿出一個熱騰騰的饅頭,接過銅板,遞給他。

  「不用找了。」午睡的人道。

  「仔細算你還欠我一文呢,裝什麼大方。」饅頭小販「呸」了他一聲,一雙小眼向他溜過去,目光卻是溫和的,溫和中帶著一絲調笑。

  他也不明白饅頭販子為什麼總是這樣:一到小鎮,就好像對他特別關照。

  三口兩口地吃下饅頭,他總算有了一點氣力,便拾起地上的手杖,坐到板凳上。早有一個苦瓜臉的中年漢子向他打招呼。

  折疊桌上落滿了灰塵,他從懷裡掏出手絹,仔細地擦拭了一番,又在一旁的水缸裡淨了淨手,這才緩緩地問道:「老哥你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請問……先生是專治哪一種病?」

  「什麼病都治。」

  那就等於什麼病也治不好,苦瓜臉心中暗想。

  「我……我沒有現錢,請問,一籃子花生行不行?」

  「什麼都可以。」年輕的郎中滿不在乎地指了指手邊的一個脈枕:「坐,把手放在這裡,我給你拿一下脈。」

  「好的。」那個人傴僂著身子坐下來,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面前人,發現他頭髮亂蓬蓬,披風髒兮兮,剩下的地方卻很乾淨。尤其是按在他腕上的那只手,光滑如玉,柔軟纖細,仿佛弱而無力。一搭上脈,卻有一道極強的內力閃電般向他打來,頃刻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脊背痛了很多天了?」

  「你怎麼知道?」

  「右眼也痛。打噴嚏的時候,是不是感到心臟好似被繩索牽住一般,痛楚不堪?」

  「真神了,就是這樣。」苦瓜臉抬起眉毛,驚奇地道。

  「有幾個老婆?」

  「窮人……還能有幾個?養活一個就不錯了。」苦瓜臉訕訕地一笑。

  「要兒子也不能這麼急,明白麼?」郎中哼了一聲,給他寫一張方子,「這是龜鹿四仙膠,藥鋪裡都有,一次一劑,連服三個月。」

  「謝您了。這膠不會很貴吧?」

  「全部加起來大約要五兩銀子。」

  「我聽說……姚先生醫術雖高,醫德更高,能不能……先借我一點銀子?」苦瓜臉不揣冒昧,直截了當地問道。

  「銀子我沒有,你若實在缺錢,就把這籃子花生拿回去好啦。」

  「那……就對不住您啦。」他的臉上雖是一片佯裝的惶恐,仿佛還要推辭一下,手卻毫不猶豫地握住了籃把。

  「不客氣。」青年郎中道。

  那人拿著藥方,就這樣將一籃子花生又提走了。

  饅頭小販忍不住歎了一口氣,道:「你老弟也太老實了罷?那人一來我就知道他不肯付錢,你竟也由著他騙你。」

  「反正我也不吃花生。」青年淡淡地道。

  「昨天眼見著你收了十幾兩銀子,我老哥還等你請我喝一杯哪,想不到到了傍晚,那老大娘說什麼自己窮,付不起診費,你老弟竟又一兩不剩地全送了出去。搞得自己窮得連個燒餅也買不起。下回好歹給自己留一點兒,行麼?方才我若不送你一個饅頭,你豈不是餓死街頭?」

  「那饅頭可是我買的,」青年漫不經心地說道,「再說,我下一筆生意又來了。」

  這一筆生意他終於遇到了一位老實人,老老實實地看病,老老實實地付帳,他收下了兩小塊碎銀,便將大的一塊扔給了饅頭販子:「多謝你替我看了那麼久的攤子。」

  饅頭販子咧嘴一笑,將銀子在牙中咬了咬,道:「你小子這麼不把錢當回事,一定不是窮人家的孩子。」

  青年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這是子忻來到這個陌生小鎮的第三天,看了十來個病人之後,口袋裡的銀子不是越來越多,而是越來越少。雖有一個饅頭墊腹,勞碌之後,仍覺饑餓,於是依舊托小販替他照看攤子,自己則到隔街的一家麵館吃飯。回來時攤子前又站了兩個人。頭一位不是什麼大病,他很快開好了方子。第二位是個穿著淺碧雲衫的女子。烏髮長垂,雙眉微蹙,垂著眼,很安靜地站在他面前。

  他看了她一眼,例行公事地問道:「姑娘哪裡不舒服?」

  「我……頭痛得厲害。」

  「伸手過來,我看看你的脈。」他簡潔俐落地道。

  她將右腕擱在脈枕上,子忻三指微微一搭,隨即道:「脈象上看不出。會不會是你夜裡沒睡好?」

  「嗯,我有兩夜通宵未眠,怎麼也睡不著。」

  「那我給你開副藥讓你今晚早點睡好了。」說罷提起了筆。

  「別開藥!」女子突然道,「我今晚不想睡著。」

  他放下筆,皺起眉頭看著她,問:「為什麼?」

  「我明天就要出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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