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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她瞪大眼睛看著他,嘴唇動了動,沒有說話。

  他扯開嗓門大聲呼救。

  曠野中,除了雨聲還是雨聲。

  他企圖抱起她,失落了手杖,竟無法站立。

  無論如何做都已無法挽救她的生命。他握著她的手,看著她臉上的血色漸漸消失。

  她勉強睜開眼,仿佛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還惦記著那匹馬:「馬跑掉了……怎麼辦?」

  他不敢流淚,怕她害怕,卻忍不住嗚咽了起來。

  「我想睡了,明天再教你……」

  她合上了雙眼。

  從墓地到墓地,他只認識了她五天。

  最後一次見到小湄,她已變成了一座小小的墳塋。

  第五章 江湖郎中

  丙戍年春月,久病初愈的慕容無風三年以來第一次攜夫人出谷。兩人一起到神農鎮拜訪了薛鐘離夫婦,吃了一頓午飯,又敘了敘家常,天色已暗。其時春寒料峭,微風翦翦,夜月中的樓臺閃著靈光。馬車駛出薛宅,向東行了半柱香的功夫,緩緩停在東籬館的門口。早有主堂大夫田鐘樾趨步迎將出來,侍從將慕容無風送到客廳,添上一個取暖用的三尺縷花螭紋銅爐,慕容無風看了一眼館內陳設,覺得有些陌生,淡淡笑道:「我們來看看子忻,他好久沒有回穀了。」

  田鐘樾忙答道:「公子五日前外出還未歸麼?我以為他已經回穀了呢。」

  荷衣一聽,臉色微變:「沒有。他到哪裡去了?」

  她素知子忻脾性甚倔,便是慕容無風也管束不住,且不說這位以老實厚道、沉默寡言著稱的田鐘樾了。

  田鐘樾想了想,道:「六天前這裡曾來一個被打傷的病人,模樣慘得很。我和公子一起忙了整整一天,才算將他救醒。那病人的家人上午剛將他送回家,下午又送了回來。這一次那病人顯然又被打了一頓,我們雖是盡力搶救,他還是很快就死掉了。那病人的親屬連同他的兩個孩子,跪在診室裡哭得驚天動地。我當時手裡還有別的病人,處理了這個又忙那一個去了。我走出診室時,只聽得公子大吼了一聲『豈有此理』,也沒在意。 想不到當晚他就出門去了。我還以為他回穀了呢。」

  慕容無風與荷衣兩人面面相覷。荷衣剛要細問,田鐘樾又道:「以前他晚上也偶爾出去,不過第二日都會回來。我一直以為他是回谷探望父母……」

  慕容無風搖頭道:「子忻從不半夜來竹梧院。」

  田鐘樾一聽,急道:「先生吩咐弟子好生管教公子,弟子實是管教不嚴……不過公子臨行前留下話,說今晚會回來。我一直在等他呢。」

  荷衣道:「子忻是怎麼走的?坐車還是騎馬?」

  田鐘樾道:「從來都是騎馬。他那匹紫電駒不是夫人送的麼?」

  慕容無風的眼直直地盯著荷衣,過了半晌,道:「荷衣,你幾時教過星兒騎馬?」

  荷衣臉一紅,不由得結巴了起來:「我……這……」

  「我說過多少次,他有氣喘,不能騎馬。」

  「小湄不是教過他麼?看他騎著也沒事,我……我就多教了教,順便把我的馬也送給他了。」

  慕容無風怒道:「荷衣,為什麼你老要瞞著我?」

  荷衣道:「因為你老是過分擔心。子忻的脾氣全是你慣的。」

  「我慣的,我怎麼慣了?」

  「你從小就對他的身子大驚小怪。這也不讓他吃,那也不讓他吃。現在倒好,一個大活人,出門的時候,還得帶上個大廚。簡直讓人笑掉大牙!我楚荷衣的兒子,難道就這麼不濟?」

  「不提這個倒罷了。那次你讓他吃栗子,結果呢?病了整整一個月!這是誰在慣他?」

  「這至少證明兒子雖不能吃栗子,卻可以騎馬。」

  「荷衣,子忻是大夫,不是走鏢的,用不著會騎馬。」

  「可是,騎馬還是方便很多吧!你不是也能騎麼?」

  田鐘樾咳嗽了一聲。

  慕容無風道:「田大夫,我們到子忻的屋子去等他回來。」

  自從子忻長到十歲,慕容無風就再也沒去過他的房間。

  只因數忻幾乎每日都會來竹梧院跟著父親讀書習醫,也常會留在父親的書房陪他吃飯,所以慕容無風一直以為,兒子的房間只是他睡覺的地方而已。子悅的房間慕容無風倒是常常陪著荷衣一起去。兩人心裡都明白,子悅才是家中最難對付的人物。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且無論要什麼,總有法子要到。

  相較而言,他不得不承認,子忻的脾氣雖倔,性子雖直,卻要老實得多。在討人歡心上,遠遠不足。凡他認為自己是對的時候,與人爭執起來不遺餘力,全無退讓。常把人氣得火冒三丈。前足走,後足就有跑到竹梧院來告狀的人。以致到了最難堪的時候,每次醫會,只要子忻一開口,立即就有一群人對他怒目而視。

  有一天,在回院的路上,子忻道:「爹爹,為什麼這麼多人看我不順眼?」

  他苦笑:「你看你自己如何?」

  「很順眼。」

  「你可知道《易經》裡所有的卦,在各爻變動時都有吉凶悔吝。只有一個卦,不論六爻如何變動,只有吉利。」他淡淡地道:「這就是謙卦。」

  「爹,我的情況與《易》不同。它講的是做人,而我則是在做學問。它求的是『和』,我求的是『真』。——這是兩碼事兒。」

  他摸了摸兒子的腦袋,道:「求真沒錯,也要講態度。倘若人人都不肯和你討論,這個真也難得求出來。」

  「可是,求真一定和要人討論才成麼?獨坐苦思,可不可以?」

  「我想是可以的。」他搪塞了一句。自子忻習醫始,他就有意帶著他參加谷内大夫們的醫會。就算自己不能親臨,也總不忘叮囑子忻出席,回來將會上討論的要點告訴他。長見識倒在其次,他不願子忻和自己一樣離群索居,孤僻成性。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做對了沒有。子忻的性子似乎因為自己的這番打算,滑向了一條完全陌生的岔道。

  他至今記得聽完了自己的話,子忻的臉上一副困惑的神情。仿佛所有的答案都不能令他滿意。而在那一刻,自己竟也和他一樣的茫然。

  這世上的許多規則原是在沉默中學習和掌握的:沒有人會告訴你人與人之間究竟該怎麼做。他也不知道。所幸,子忻不再追問下去,只是向他似是而非地一笑,一道火花在彼此的眼中閃過。子忻於是伸出手,摸了摸父親的後腦勺。

  「沒大沒小……」他板起了臉。

  「我知道,爹爹。」兒子輕哼了一聲,顯得若無其事。

  直到第一次走進兒子在谷外的房間,慕容無風才忽然明白,自己心目中的兒子,可能並不是真正的慕容子忻。

  他的臥室沒有講究的家俱。除了一床、一桌、一書廚、一椅之外,別無餘物。倒是牆上、帳內貼滿了紙片。這些紙片顯然是從某本書上撕下來的,再按照某種神秘的規則連接起來,排成圖案,仿佛一道巨大的漩渦。相比之下,這空落落的房間顯得零丁簡陋,倒成了這幅圖畫的陪襯。夫婦倆走入房內,驚詫之餘,竟忘了爭吵。

  荷衣從地上拾起一本書,打開一看,除了封皮之外,空無一物。再打開書桌上擺著的幾個紙盒,才發現裡面是一張張撕開來的紙,筆墨大小不同,新舊有異,顯然是從不同的書裡撕出來,卻又整整整齊齊地歸類放在一處,上面還標了序號。

  當然,撕下的全是醫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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