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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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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睡中,慕容無風再次把兒子的手指從嘴裡拿開,歎了一口氣。身後忽來傳來一陣窸窣的裙聲,一個輕柔聲音笑道:「這小猴精又來粘你了。」荷衣將一碗素羹放到桌邊,伸手將子忻抱起來:「這小子又沉了不少,我送他到床上去睡罷。」一會兒,她趕回,坐到慕容無風的身邊,道:「剛才遇到黎先生,又狠狠地說了子忻一頓。這孩子成天心不在焉,寫字丟三拉四……罰站也不管用,他氣得沒法,叫你好好管教管教。」 慕容無風毫不動容:「他還小,四歲半才開始說話。如今剛剛六歲。能寫出字來已不錯了。」 「你怎麼老護著他呀?」 「這幾年給他做的手術已夠他受的,若不是成天三病兩痛,他也不會這麼遲才說話。」他皺眉,接著道:「我心有愧,不想苛責。況且他服了太多的止痛劑,直到現在還精神不濟,動輒困倦。這些都是不得已的後患。」 說到這裡,荷衣急了起來:「你給兒子吃的藥不會讓他變傻罷?早上我問他九加六等於幾,他數完了自己的手指,不夠用,問我:『媽媽,借你的手指頭給我數數,行麼?』數了幾趟才告訴我,等於十五。」 「撲」一口茶噴了出來,慕容無風笑道:「小傢伙真逗。」 「我小時候可沒這麼笨。」荷衣歎道。 慕容無風苦笑,過了半晌,忽然道:「荷衣,他還有一次手術。」生怕妻子難過,他又補充了一句:「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手術。」 驀地,荷衣抬起蒼白的臉,顫聲道:「星兒現在已經很好了,你就饒了他罷!」 「還可以更好。」 他握住妻子的手,目光堅定:「我們不能放棄努力。」 那一瞬間,一股無形的力量從丈夫的手傳了過來,她焦急的心平靜了,卻又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在子忻身上進行的四次手術均由慕容無風親自執刀。術前,他會用數十天的功夫去熟思手術的每一道細節,佈置和檢查所有的準備工作。手術之後,他全程照料兒子的起居。連包紮、換藥、餵食、洗澡、更衣這一類極費體力之事也一應包攬。荷衣最多只能作他的臨時助手。以慕容無風的話來說,就是「兒子必須受到最專業的照料,他的身體才能恢復到最好的情況。」一場手術熬下來,總以兒子平安康復、父親心力交瘁、大病一場為了局。 「我擔心他,」她的眼光幽深,帶著悲傷,「也擔心你。」 握著她的手平穩、沉靜,慕容無風道:「荷衣,我無妨。」 「我們再也不要孩子了,好麼?」她的淚突然湧了出來,忽然慟不成聲。 「當然。」他苦笑著,用力地摟了摟妻子的肩膀。 ——為了孩子,他們吵過多少次,荷衣已不記得了。 良久,她收了淚,問道:「準備什麼時候動手?」 「五月初。我需要兩個月的準備時間。」 一整個冬季慕容無風都在苦讀,臥床不起的煩惱和風濕的痛苦被他拋在腦後。所有的症源、藥案被重新翻檢出來,荷衣一次又一次地跑到藏書室裡在成捆的書籍和醫案中尋找慕容無風開列的資料。有一次,連他自己都不由得歎道:「荷衣,子忻的病已用光了我所有的知識。」 *** 最後一次手術雖是慕容無風醫學生涯中前所未有的冒險,卻是一次成功的冒險。他小心翼翼地將子忻右腿上一道尚有活力的經脈移植到他較為健康的左腿上。於是,麻木不仁的左腿逐漸恢復知覺,肌肉開始生長,骨骼變得強壯。作為代價,他的右腿則完全喪失了活力。到了次年春季,子忻只需手杖便可行走,比之往日之艱難吃力,已是大為改觀。慕容無風為此心力大耗,手術結束的當日便吐血不止,一連六個月,兒子的傷勢都已康復,他還不能起床。 原本以為手術之後的子忻會變得活潑頑皮,慕容夫婦吃驚地發現兒子的性情正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行進。他變得越來越沉靜,越來越靦腆,越來越執拗。當他不再需要服藥休養之後,他腦子似乎清醒了很多。雲夢穀的人很快就知道,子忻至少有兩樣東西與他的父親完全相同。 ——他的聰明。 ——他的脾氣。 他頂撞黎先生的膽子越來越大,最後一次,兩人大吵一通之後,他竟沖著老先生大吼:「您為甚麼還不下地獄?」黎先生怒髮衝冠,氣得差點昏過去,卷起行李,拂袖而去。當日,荷衣不得不親自到黎先生的府上陪罪。好不易將黎先生請回來,子忻卻絕不肯入家塾一步。荷衣軟硬兼施,毫無效果。最後,只好拿出殺手鐧:「去見你爹爹,你爹爹若同意你不去家塾,你便可以不去。」 就這樣,丁醜年夏六月,子忻再一次滿懷忐忑地推開竹梧院那道刻著青藤的垂花門,滿園的花香和一地的竹影絲毫不能帶給他快樂,他心跳如鼓,卻又決心已定。 不論父親發多大的脾氣,潛龍齋他是絕不會再去了。 其實他早就聽說過父親的脾氣很大,只是從沒見過他發脾氣,也想像不出他發起脾氣來會是什麼樣子。是以心下存著一絲僥倖。 這一年夏季慕容無風還未從子忻那次手術中恢復過來。他心脈格外虛弱,稍一用力便頭昏眼花,心跳不已,一天中倒有大半的時間不得不臥床靜養。除了批閱醫案,偶爾去一下診室之外,絕少見客。 子忻掀帳走到父親床邊,見他半臥在床瞑目養神,便低低地叫了聲:「爹爹。」 慕容無風抬起眼,看見兒子,道:「什麼事?」 「我今後……可不可以不去學堂?」他小心翼翼地請求。 「哦?昨兒你母親已代你去向黎先生陪了禮,他不會怪罪你的。」慕容無風淡淡地道。 「我不喜歡黎先生。」 「不喜歡黎先生?」慕容無風哼了一聲,道:「那你喜歡誰?」 「我喜歡爹爹。」他道:「我要學醫。」 「嗯,知道了。你不用去學堂了,以後每天到我這裡來罷。」像往日一樣,慕容無風半閉著眼傾聽著,平靜溫和地答應了兒子的請求。 「好的,爹爹。」子忻笑顏逐開,「您渴麼?我去給您泡杯茶。」 「仔細燙傷了手。」 「不會。」他興高采烈地走到隔壁茶寮裡煮了水,規規矩矩地給父親泡了一杯茶。坐在一旁陪他說了一會兒話,慕容無風道:「以後你每日辰時三刻過來,上午《內經》,下午《脈經》,晚上《本經》,你看可好?」 「挺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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