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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他目視遠方,喃喃地道:「將來若有一日,雲夢谷與唐門烽煙再起,你可否護得我女兒的周全?」

  唐潛愣了愣,覺得有些意外,卻認真地道:「我答應你。」說罷忽明其意,心中不禁一陣黯然,複又歎道:「你過慮了。」

  慕容無風望著眼前一片蒼茫浩淼的水色,平靜地道:「天已黑了,你去罷。」

  水中,那一葉掛著紅燈的木船又向他飄浮過來。

  風柔夜煖,暗香流轉,月色昏黃中的紫衣是如此熟悉……

  「你來了……」他蒼白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絲光彩。

  紫衫女子挑著燈籠,從船頭輕輕躍下,拎著裙擺,赤著雙足,拾級而上。她永遠不肯好生地款款依依地走路,總是連蹦帶跳,一陣風似地來到他面前。

  他迎了上去,凝視半晌,只覺眼前一切恍然如夢,顫聲道:「荷衣,你什麼時候帶我走?」

  「怎麼啦?好好兒的,為什麼要走?」那身影行至他面前,撫了撫他的臉,輕聲道:「我是來看你的……看你過得好不好。」

  「留下來……不要走!」他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卻抓了個空,身子猛地一晃,幾乎跌倒在地。

  「你瘦了……又瘦了……」那溫柔的聲音在他耳邊輕歎,她俯下身來,替他掖了掖腿上的方毯:「答應我,好好照顧自己,好麼?」

  一陣微風吹來,人影不禁隨風擺動起來。

  他猛地轉過身去,咬著牙,背對著她大聲道:「荷衣,我知道你不是真的……」

  「只要你開心,為什麼一定要是真的?」那身影尾隨著他道。

  她的臉蒼白,蒼白如塚中的枯骨。

  除了那一次受傷,她的臉上一直都泛著微紅的血色。

  他心中大慟,哽咽著道:「荷衣……告訴我,那一刻……最後那一刻,你難受麼?」

  她微笑,沒有回答。

  一次又一次,他夢見她被壓倒在巨石之下,行將就死,轉動著一雙淚眼,楚楚無助地看著自己。而自己則在一旁急得發瘋,卻無能為力。

  「當然不難受,你為什麼要這麼想?」她的雙手輕撫著他的胸膛,喃喃道:「你總是喜歡胡思亂想……」

  他癡癡地怔了半晌,驀地,長歎一聲:「若不是為了我,你也不會死得那樣快。」一時間觸目傷神,心灰意冷。眼前諸景,頓如夢幻泡影,化入茫茫夜色,那紫色的衣影亦被一道淒厲的猿聲扯碎,隨著暗紅的燈影中漸行漸遠,消失不見。

  「荷衣……我要忘掉你。」他驀然明白過來,便將這句在心裡說了幾千遍的話又對自己說了一遍。

  宿靄迷空

  第十九章 宿靄迷空

  荷衣在的時候,他的時間充滿了刻痕。荷衣離去,時間變成了一道光滑的直線。

  他終於漸漸地相信了這一點:只要有時間足夠,一個人可以習慣任何事。

  所以,那兩年他的日子過得相對寧靜。

  除了冬季風痹發作不得不困臥床榻之外,一年中剩下的日子他都在無休無止地忙碌。

  往事束之高閣,幻影日漸蒼白。他感到理智的可怕,卻在理智的鞭影下再次進入日常的洪濤,漫無目的地向前奔跑。他不再多想,也不再問自己為了什麼。

  自從荷衣去世,他便明白這世界的意義是無法究詰的。自己每日經歷和面對的不過是些散亂的碎片,並無多餘的所指。

  每一個人的世界都不一樣。荷衣去世,帶走了他的世界。

  秋季的時候,他招集工匠,大興土木,把谷内的房屋從裡到外地翻修了一遍,增加了九處院落和四道長廊。為的是招回幾位長駐外地的弟子,以應付雲夢谷越來越高的聲望所帶來的繁重醫務。

  雲夢谷人對慕容無風回歸「正常」的本領大為驚訝。他有條不紊地安排著自己的作息,按時服藥,定期會診,給新進的弟子授課,批改醫案從不延誤。雖然吳悠給他帶回了醉魚草,也只是解掉了唐門的慢毒,其它的頑症一樣不少,到時照樣發作。大家都不明白,為什麼他的形容日益清減,精力卻日益充沛?

  房屋營造本屬趙謙和的職責,以往也一向由他全力督辦。這一回慕容無風卻將他晾在一邊,完全把他當作了聽差。從畫屋樣量尺寸,到依格放線、平地盤、做地丁,他每一樣都要過問,而且問得仔細。

  趙謙和因此大為頭痛。幾位總管都怕慕容無風真正地「關心」一件事,因為他眼光挑剔,精益求精,就像手裡批出去的藥方那般不容得半點小錯。稍有不滿意,便要大發脾氣,推翻重來。弄得跟著他的人整日提心吊膽,如履薄冰。那圖樣畫了十七八趟,都不能讓他滿意,最後他把其中的一張帶回自己的屋子,研究了幾個時辰,將它改得面目全非,然後交給趙謙和:「就是它了。」

  「是不是請方大師過目一下?」趙謙和探著身子,小心翼翼地問道。

  「照著這個圖樣去做就行了。」慕容無風道。

  方天寧接過圖樣之後,不吭一聲,按期動土打夯平基。不久,進入冬季,慕容無風舊疾復發纏綿病榻,營造之事,絕少過問。方天寧也摸透了他的脾氣,嚴格按圖施工,絕不多添一磚半瓦。至次年夏初完工之時,九處院落由四道曲廊相接,綠閣紅亭,羅幔綺窗,依山臨水,蜿蜒隱見。一旁亦有石路相繞,拾級而上,折入碧梧叢桂之中,極盡幽遂窈窕之趣。

  是日,慕容無風寒疾未愈,卻不忍拂了方天甯的好意,便乘軟轎,由幾位總管陪著,將新園小遊了一番。一路上他顯得無精打采,疲憊不堪,幾乎是一言不發。弄得陪同的人心跳如鼓,以為他並不滿意。末了,才見他微微頷首,對方天甯道:

  「的確不錯,多謝費心。」

  自此,幾個人的心方才踏實下來。慕容無風惜言如金,極少當面誇讚他人。「不錯」兩字,已是他最好的評價。

  送走了方天寧,三位總管終於松下一口氣,謝停雲便道:「清興如此,何不小飲?」

  趙謙和笑道:「前兒釣的兩尾鱸魚,正養在池子裡。這就吩咐廚房弄上一桌小菜,如何?」

  二人跟隨著趙謙和來到他院內的一個偏廳,一面閒談,一面小酌。

  聊了一陣各人手中忙碌的事項和下一年度的打算,郭漆園忽然道:「你們是不是覺得……」

  那話不好說,他不知該怎麼說。

  桌對面的兩個人卻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心情沉重地點了點頭。

  趙謙和黯然歎道:「從去年開始,穀主隔不了多久就要把小姐送到舅老爺那裡,一住就是兩個月。看起來,他好像故意在疏遠她。」

  謝停雲將一杯酒一飲而盡,也道:「夫人死得那麼慘,穀主定是傷心欲絕。照他以往的脾氣,豈能輕易放過唐門?就算不去報仇,也絕無和好之理。我想,大約他覺得自己時日不多,雪恨固然痛快,唐門對付人的手段卻是睚眥必報,糾纏不休。小姐年紀尚幼,大局無人支撐,只怕遺患無窮,這才不得不勉強維和。」

  郭漆園點頭稱是:「穀主的這一番打算,可謂深矣。」

  趙謙和道:「昨日遇到蔡大夫,向他打聽了一下穀主的病況。他說穀主心脈素弱,加之唐門一難,如今遍身傷患,一到濕寒之日舊創復發,疼痛入骨,難以成眠。就連去診室手術,也得事先敷藥,使之麻痹,方能集中精神。縱是自苦如此,也無法堅持很久。」他歎了一聲,繼續道,「穀主少時專心醫術,近於狂熱。如今所有耗時的手術他都無法掌刀——只能坐在一旁指點——他雖什麼也不說,打擊想必不小。所謂憂能傷人,勞以致疾。若是夫人還在,時時叮囑他注意保養,還能多活好些時日。現在他操勞過度,心灰意冷,像這樣下去,就是個鐵人也撐不了多久……」

  謝停雲目中已有淚光,忍不住道:「你是說——」

  趙謙和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郭漆園道:「這次修建新園,七八處地方都是沿山而上、沿水而下,他不讓修滑道,一律用臺階。完全不考慮自己輪椅出入的方便……顯然是不相信自己還能在這園子裡久住。此外,招回的七名大夫都是以前最得力的弟子,長期駐外,經驗豐富。我想……他大約是在安排後事,擔心自己去後,穀裡沒有足夠的大夫應付那些棘手的醫務。」

  趙謙和點點頭,挾起一顆花生,放進口中,一時心緒煩亂,竟忘了嚼,一口咽了下去。

  謝停雲苦笑:「我還有一個壞消息。」

  趙謙和抬起頭:「什麼壞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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