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定柔 > 迷行記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幾個人同時沖了進去。

  雲夢穀的人心驚肉跳地等待著慕容無風病情的好轉,竹梧院內卻是一片死寂。

  隆冬來臨的時候,唐門忽然傳出唐淮傷重不治的消息。那一役他也在其中,身上曾中過小傅的一刀。依照繼承人的順序,接下來輪到的應當是老八唐澄。此人一慣膽小怕事,只到總管那裡看了一頁唐門的債單,就表示願意「避而讓賢」,掌門之位改由老九唐潯接任。

  唐潯任職的第二天,就去遊說七位長老,企圖放出唐潛,讓其暫複堂主之職「以觀後效」。口舌費盡,長老們方勉強同意將兩年的監禁縮短為一年,據說還是看在死去的唐隱嵩的份上。唐潯仍不甘休,死纏到底,長老會最後決定將期限減少到五個月。

  一月之後,唐門派人送來了山水與表弟的棺木。

  慕容無風一言不發地出現在葬禮中,由人摻扶著,獨自默默地為死者燒了一個時辰的紙錢。

  他形銷骨立地坐在蒲團上,看上去無比憔悴,單薄得好像一道月光下的影子。

  雖虛弱已極,他的腰依然筆直。

  燒完了紙,他什麼也沒說,一聲不響地回到自己的房中。

  趙謙和跟了過去,小聲地道:「唐門的人說,夫人的遺體埋在山中太深,難以找到。問……穀主是否想親臨唐門致祭?他們可以安排一切,已在那邊修了一個院子。穀主若是……若是想去看看……可以就住在那個院子裡。」

  他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

  趙謙和嚇得不敢再提。

  風痹開始頻頻發作,他卻遣開了房內所有照料他的人。

  無奈,謝停雲快騎趕到江陵,將小時候一直照料他的老家人洪叔找了過來。

  「你住幾天就去罷,一家子人都在江陵,來看我做什麼?」慕容無風對他道。

  「少爺這樣子我老洪就算是死了也沒法子跟穀主交待。與其等死了後挨老爺的罵,不如在這裡多伺候少爺幾日……少爺若肯看著老僕的薄面多吃一碗飯,老僕也就死而無怨了。」洪叔在他床前涕淚交流,慕容無風長歎一聲,默然無語。

  接下來的兩個月他非但無法起床,簡直連動都動不了。漸漸地,他吃得越來越少,越來越勉強。

  大家開始擔心他熬不熬得過這個冬季。

  那一年的冬季漫長無比,雲夢穀的醫務卻如往日一般忙碌,少了慕容無風和陳策,他們不得不從外地抽調十名大夫回谷。所有人都心事重重,提心吊膽。

  到了二月中旬,慕容無風已病得神志不清,生命已全靠湯藥維持。

  不論清醒還是昏睡,他都目色恍惚,神情失落,沉默得好像一座墳墓。以至於洪叔每天幫他洗浴時都不敢相信這個消瘦得好像一片羽毛般的人還活著。

  終於有一天,情況發生了變化。

  一天夜裡,鳳嫂忽然抱著子悅闖進了他的臥室。

  他睜著眼,還沒有入睡,鳳嫂驚慌地大聲嚷嚷了起來:「穀主,你好歹看看子悅……她發燒兩天了,吃了藥也不見好,方才哭鬧了半天,吳大夫出診去了,蔡大夫也找不見。」

  他聽罷雙眼一瞪,竟發了瘋似地從床上掙扎著坐了起來,將燒得嘴唇乾裂的女兒抱在懷裡,吃力地抬著腫得變了形的手,忍著病痛給她紮了兩針,又拿著筆歪歪扭扭地開了一張方子。

  無法把字寫小,二十來個字他竟寫了四張紙才算寫完。

  「爹爹……我不要……」藥湯太苦,子悅喝得直咧嘴。

  他心頭一震,將孩子緊緊摟在懷中,喃喃地道:「聽話……子悅。」

  「媽媽……媽媽……」女孩兒又響亮地叫起來,手在他懷裡亂揮,腳蹬來蹬去。

  他一陣心酸,摸了摸她那長著幾根黃毛的頭,遲疑片刻,道:「媽媽不在。」

  接下來的那幾日,他開始逼著自己吃飯,一天喝好幾種藥,身子竟又開始好轉。到了三月末,寒冬已過,他漸漸地可以起床了。

  四月初,唐潯接到慕容無風一封措辭簡約的拜貼,懇請親赴唐門祭奠亡妻。

  兩紙素箋,墨蹟微凹,唐潛指尖輕輕一拂,喃喃念道:

  ……弟乃一介蜉蝣,不知旦暮;唯有此妻,願與攜老。不意中道而逝,捐我于青山黃土之外,棄我以荒寒寂寞之濱。茫茫長夜,形影相弔,蓬萊路遠,青鳥不達。觸目傷懷,尚強顏以應世。驟雨飄風,知天地亦不久。去歲初冬,即擬西渡,無奈病勢忽深,憾未成行。現疾稍愈,特乞兄方寸之地,弔唁一日,聊申懷想,以通幽冥。事盡即返,不敢多擾,如蒙惠允,不勝感涕……

  唐潛讀罷歎道:「原來慕容無風也是性情中人……」

  唐潯苦笑:「希望這次兩家的仇怨能夠有個了結。不然冤冤相報,死不完的人命啊。」

  唐潛問:「他什麼時候到?」

  「五日前已到了,只是又病了。目前住在松鶴堂裡。我去看望了一次,回來時遇到五嫂,被她揪到家裡痛駡了一頓。」

  「曉得這掌門難當了罷?」

  「嘿嘿。正好你回來了,所以慕容無風這一趟,就由我們倆陪同。」

  「我們?我和你?」

  「不錯。」

  「你饒了我罷。」

  「你究竟幫不幫我?」

  「幫。」

  「他再過一個時辰就到,你去準備準備,換件白衣服。」

  「遵旨。」

  「謝停雲會陪他一起進來,我們只用替他們引路就行了。其它一切我已準備妥當。」

  「除了謝停雲,還有誰陪著來了?」

  「只有他們倆。」

  「哦。」他失望地哼了一聲。

  慕容無風的馬車于巳時正準時停在了唐家堡的大門前。侍從將他從車上扶下來時,刺眼的陽光正照在他的臉上。他已有半年沒有曬過太陽了,只覺陽光沉重如鐵,令人目眩。

  迎接他的是唐潯和唐潛。為了表示敬意,兩個人都穿著一襲白衣。他微一點頭,算是打了一個招呼。

  餘下來,唐潯似乎還想和他多寒暄幾句,一連問了慕容無風幾個問題,答話的人卻是謝停雲。

  看得出來,慕容無風身體極度虛弱,幾乎無法說話。

  何況等會兒他的心情只會更糟。

  唐潯心中暗歎。為了這一趟安排,他力排眾議,打了不知有多少口舌官司。差一點被唐門的一群孤兒寡母們罵死。

  至今還有幾位大嫂見了他的面不理不睬。

  ——他知道她們怎麼想。他也是唐門的人。

  而這些人卻不知道,如若慕容無風不肯放手,唐門絕對熬不過這一年。他們的生意會完全被雲夢穀擠垮。

  慕容無風也許打不過唐門,卻有法子餓死唐門所有的人。

  他若不這麼做,唐門只怕連最後一點復蘇的希望也要破滅了。

  轉過那一道長廊,前面已沒有了路。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