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定柔 > 迷俠記 | 上頁 下頁
一三四


  「就依你說的,這是三十兩銀子。多謝了。」他遞上銀票,告辭了出來。

  房東果然講信用,快到中午時分便派人送來了他一天要吃的菜,還告訴他駱駝也買好了。

  他到廚房裡折騰了半晌,打破了兩個小碗,總算是給自己弄了一碟味道不錯的小炒。

  好在以前他與荷衣困在那小山村時,他曾做過近十天的飯,遇到難題,還認真請教過辛大娘。

  有那份功夫墊底,他總算吹火時沒有燒著自己的眉毛,切姜時沒有割破自己的手,炒菜時沒有讓油濺出來燙著自己的臉。

  他這才發現,原來做這些事情並不難。只是在竹梧院裡他從沒有機會去做而已。

  接著他便要從井裡打水,去洗了早晨換下的衣物。

  井上的轆轤卻遠比他想像的難搖。搖動時必須雙手同時用力,但他雙手一離開扶手,身子便難以坐穩,只能緊緊靠在椅背上。那一桶水在井中晃來晃去,十分沉重,好不易升到了井口,俯身接住時,一隻手卻拎它不動。好不易騰出了另一隻手,不提妨轆轤的搖把卻松了下來,他手頓時一沉,吃力不住,只好鬆開,桶便直溜溜地掉了回去。如是三番,他試了七八種姿勢,小心翼翼地計算著平衡,這才將一桶水終於弄出了井面,雙手扶著,腰卻忽然一軟,手一松,那桶水便仰面向他潑了過來,將他的半身淋了個透濕。

  初春的井水已不那麼寒冷,澆在他身上卻凍得他直打哆嗦。

  他只好回到屋內將濕衣服脫下來,換了一身乾燥的白袍。那輪椅的坐墊已打濕了,他只好拿下來,放到火盆上烘烤。

  烤完了一面,他將坐墊翻過來,卻愣住了。

  坐墊的一角用紅絲線繡著兩個小小的人頭。

  繡工粗糙,線條歪歪扭扭,一看而知是荷衣的手筆。

  左邊的一個,頭頂上繡了幾根長線,大約是頭髮,旁邊繡著「荷衣」兩個字。右邊的一個,頭頂上沒有長線,卻繡著一個圓髻,一旁是「無風」兩字。兩個人頭緊緊挨在一起,咧嘴大笑,一幅興高采烈的樣子。

  他呆呆地凝視地那兩上快樂而簡單的人頭,眼睛一陣發酸。

  她一向寫不好那個「無」字,嫌它筆劃太多,寫出來總比「風」字要胖一倍。她也一向寫不好「慕」字,寫出來又比其它三個字要長出一倍。

  她還說,那死去的孩子,她起的名字叫「慕容丁一」。雖然前面兩個字筆劃複雜,無法避免,但總算後面兩個字寫起來會省不少勁兒。

  他記得自己當時笑著道:「你何不乾脆就叫她『慕容一』?」

  「這個……不大妥罷?她叫『慕容一』,老二豈不得叫『慕容二』?我怎麼聽著這麼難受呀?」

  他凝視著那幅畫,目光模糊了起來。

  他忽然覺得自己錯了。

  他們在一起的確有很多快樂的時光。現在回想起來,這一兩年荷衣給他的快樂,遠遠要大於自己前二十年所有快樂的總和。

  可是,荷衣也快樂嗎?

  她的身世比自己還要淒涼,卻總是一幅勁頭十足的樣子,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快樂。

  是的,她是的!

  不然她不會畫這幅,希望他們永遠快樂下去。

  既然彼此快樂,為什麼不能在一起?為什麼還要想那麼多?

  「讀書人總是被高尚的情操所左右,自已占著個理,便要做聖人。咱們這些沒讀書的土人,便總要受你們的折磨。」有一回荷衣這樣說。

  他苦笑。不得不承認,她說的話有時也很妙。

  他錯了!簡直錯得一塌糊塗!

  想到這裡,他霍然起身,來到門外,帶著輪椅,騎著駱駝,沿著街道的商鋪,酒館,客棧,一家一家地詢問。

  「請問這位大哥,昨天可曾見過一位穿淡紫色衣裳的小個子女人?她背著一個紅色的包袱,腰上別著一把紫色的劍?」

  「小個子的女人?沒有。」

  他便轉動輪椅,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來,拍拍駱駝的腿。駱駝跪下來,他一手扶著輪椅,一手扶著駝峰,吃力地將身子移到駝鞍上。然後將輪椅上一個掛鉤往鞍上一掛,拍了拍駱駝的背,駱駝就慢悠悠地站了起來,慢悠悠地往前走。

  到了另一家,他便又將以上種種複雜困難的舉動重複數次,駛入商肆,問上同一個問題,待別人搖著頭說「沒有」,他便坐回駱駝,繼續往前走。

  他知道自己的樣子不尋常,馬路上注意他的人很多,有些人站在一旁,負著手,從頭到尾肆無忌憚盯著他看。

  這是江湖,不是雲夢穀,他只好忍受這些好奇的目光。

  他看著路旁有幾個賣「喀瓦哺」的小攤,也俯下身來打聽。

  荷衣到了這裡,最喜歡吃的一樣東西便是烤羊肉串。而且她一向是心情越不好,吃的東西越多。

  但賣喀瓦哺的老頭一個勁兒地搖頭:「老漢在這裡烤了十幾年的羊肉串,也沒見過這樣的一位姑娘。」

  「瞎說瞎說,你老頭兒烤起東西來煙薰火蟟的,便是有頭大熊從你面前爬過,你也看不見!」旁邊攤子的那個人道:「公子,你莫信他的話。我倒是瞧見過你說的那個女孩子。她還在我這裡買了四串喀瓦哺呢!」

  他愕然:「是麼?什麼時候?」

  「昨天上午。」

  「她和你說了什麼嗎?」

  「什麼也沒說。她看上去好象一幅愁眉苦臉的樣子。買了東西就往前走了。」

  「謝謝你。」他黯然地拋給他一兩銀子。

  那小販喜出望外,道:「公子,你要幾串?」

  「我不吃,你留著賣給別人罷。」他拍了拍駱駝,不死心,繼續往前一家一家地問著。

  長街的盡頭連接著一條漫長的官道,越過一個大草原之後,通往另一座城市。

  官道的起點之處,有家不大不小的客棧,是這條街上最後一個商鋪。

  夥計告訴他,的確有一位如他所說的女人進客棧的飯廳裡要了一杯奶茶,還向他打聽往東邊靠海的地方怎麼走。

  夥計便指給了她這條官道。

  她喝完了茶,付了錢,就走了。

  聽了這話,他只好擰轉韁繩,失魂落魄地回到屋裡。

  初春的陽光柔和地灑過窗櫺,窗外傳來一陣輕快的鳥鳴。

  他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頭腦一片空白。

  身子原本虛弱,被那桶井水一淋,再加上昨天酒後在地上睡了一夜,沾了冷氣。到了下午,他渾身便開始發起了高熱。

  他本想咬著牙起床,給自己找一點藥。無奈頭昏腦漲,身子發軟,便索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半夜裡他渾身滾燙,口乾舌燥,想喝水,眼皮子卻沉重地睜不開。手伸到桌前亂摸了一氣,沒摸到水杯。只好繼續蒙頭昏睡。

  也不知睡到什麼時候,突然有個人使勁地搖著他的身子。

  他勉強睜開眼,天早已大亮,一個穿青袍的中年人站在面前。

  他糊裡糊塗地問道:「閣下是誰?怎麼跑到我的屋子裡來啦?」

  那人道:「林大夫,你不認得我啦?我是昨天你掛招牌時,跟你說話的那個人啊。我姓費,叫費謙。」

  慕容無風閉上眼,道:「不管費錢還是不費錢,今天我不開張。」

  費謙大聲道:「喂!你這人說話怎麼不算數哪?昨天你明明答應替我妹妹看病的。」

  憑他說得舌爛口焦,慕容無風倒頭就睡,再也不理他了。

  「現在都快下午了!你怎麼還不起床?有你這麼懶的大夫麼?我大老遠地帶著病人過來,容易麼?姓林的,你今天究竟看不看病人?」費謙氣得叉起腰,站在他床邊破口大駡。

  他的嗓門奇大無比,吼得慕容無風根本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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