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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他渾身全無半點氣力,只用手輕輕地撫摸著拐杖靠近脅處的皮墊。

  皮墊是純黑的獸皮所制,繡工十分精緻,裡面填著厚厚的軟棉。

  上面居然還繡著花。

  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忽覺皮墊的底部似乎有些凸凹不平。

  莫非連這種不起眼的地方也繡上了花?

  他心中一動,忽然道:「荷衣,你去拿一盒印泥,一張白紙過來。」

  印泥是書香人家的必備之物。荷衣搬進來的時候,這屋子的書桌上便放著好幾套文房四寶。朱砂印泥也有好幾盒。

  慕容無風將印泥塗在那凸凹不平之處,白紙往上面輕輕一拍,便將那花紋拓了下來。

  那是兩個漢字:「如櫻」

  慕容無風面色蒼白地拿起另一隻拐杖,在同一個位置又用印泥塗了一次,拓下來的,還是兩個漢字:「如櫻」。

  然後他便坐了起來,默不作聲地將拐杖緊緊抱在自已的懷裡,眼中淚水模糊,神情充滿了悲傷。

  他攥緊雙拳,額上青筋爆起,顯是十分激動,卻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和心跳,過了半晌,他哽咽著道:「他們……他們想必……想必已雙雙過世了。」

  荷衣輕輕扶著他,道:「如……,這是個櫻花的『櫻』字,對麼?如櫻是誰?」

  慕容無風長歎一聲,道:「那是我母親的字。」

  顧十三看著他痛苦的樣子,不忍再說下去,便道:「無論如何,你總算成了我的師弟。雖然我不認得師母,但我以我的所見保證,你父親是一個曠世奇才,作他的兒子,是一件很幸運很值得驕傲的事情。我實在是很羡慕你。」

  「應當是我羡慕你才對。」慕容無風歎了一口氣:「至少你還見過他,還和他說過話。」

  顧十三道:「你難道真的姓林?」

  「我姓慕容,叫慕容無風。」

  顧十三訝然:「你就是那個神醫慕容?」

  荷衣連忙道:「是啊!沒錯!誰要是做了神醫的父親,那也不是一件掉架的事情啊!」話音未落,腦門子便被慕容無風拍了一下,只聽得他長歎一聲,道:「什麼『沒錯』什麼『掉架』?也不曉得替老公謙虛一下。」

  顧十三將話題又兜了回來:「你還沒有告訴我,這拐杖是何人所贈。」

  慕容無風道:「是陸漸風。」

  顧十三道:「這麼說來,陸漸風一定是最後一個見到我師父的人。」

  慕容無風道:「我猜想是。」

  荷衣道:「我猜陸漸風大約是……大約是……」她原本想說「大約是殺了吳風,這才將他從不離身的拐杖拿到手裡。」轉念一想,吳風已變成了慕容無風的爹爹,這麼說似乎不妥,便又將話咽了下去。

  慕容無風卻已明白了她的意思,看了她一眼,頷首道:「我也這麼想。」

  荷衣又道:「倘若……」她本想說「倘若我們現在就去天山找到陸漸風,便可問個究竟。」轉念一想,慕容無風現在一定比自己更急著想見陸漸風,只是病得起不了床,還是不提這個為好。

  慕容無風卻仿佛又明白了她的意思,歎道:「不錯。」

  顧十三莫名其妙地看著眼前這兩個好象是打啞迷的人。

  荷衣道:「可是顧……」她想說:「可是顧大哥可以替我們跑一趟,問個究竟。何況他也想知道他自己師父的下落。」

  慕容無風卻一股腦地打斷了她的話,堅決地道:「不行。我一定要親自去。」

  在這種情況下,顧十三只好喝茶。

  荷衣又道:「顧大哥,你可聽說過慕容慧這個名字?」

  聽了這個問題,顧十三那一口茶幾乎要嗆到嗓子裡去:「慕容慧與慕容無風……」

  荷衣道:「是母子。」

  顧十三道:「糟了。這下我知道陸漸風為什麼要殺我師父了。」

  荷衣與慕容無風齊驚道:「為什麼?」

  顧十三道:「慕容慧是陸漸風的妻子。」

  荷衣道:「是麼?」

  慕容無風沉默。

  顧十三道:「我師父曾帶我去見過陸漸風一次。他說是去見個熟人。陸夫人也在那裡。我記得那時我還是個少年,不大懂事,聽她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便問她是從哪裡來的。她告訴我她姓慕容,還給我做了一碗蛋蛋面。這種雙姓並不多見,是以我記得很牢。」

  慕容無風的曾祖是蜀人,谷裡的家人和廚師都喜歡蜀味,他卻因身體欠佳,很少吃味道很重的東西。他記得外祖父常常說,母親小時候最喜歡吃的一樣東西就是蛋蛋面。

  聽了這話,慕容無風的臉色愈發蒼白,他的手一直撐著床沿,現在卻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荷衣扶著他的肩,輕輕地道:「這都是二十幾年前……上輩人的事情,你不要……不要太往心裡去。」

  慕容無風嗄聲道:「這麼說來,你連我的母親也見過。」

  顧十三道:「她是個很美麗的女人,任何一個人只要見了她一眼,便會記住她。」

  慕容無風沉思半晌,道:「你見她的時候,她看上去高興麼?」

  顧十三想了想,道:「很高興……她對我特別好。現在想起來,大約是看在我師父的份上。」

  慕容無風道:「等過些時候,我的身子好些了。我會去一趟天山。」

  顧十三點點頭,道:「我原本明天就想走……但我們還是一起去比較好。路上多一個照應。倘若我師父真的不在了,倘若陸漸風真的是殺害他的兇手,我一定會替師父報仇!」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很平靜,好象這是件早已決定的事情。

  慕容無風苦笑:「就算他真殺了我父親,我這副樣子,也不能把他怎麼樣。」

  他雙手緊緊攥著床單,手上青筋暴起。臉已因激動而發紅。說出的話,卻充滿了辛酸與嘲諷。

  荷衣握住他的手,道:「我可以替你報仇。」

  她的手溫暖,而他的手卻是冰冷的。

  他垂下頭,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悲憤。

  雖然他從小就在不斷地想像著他父親與母親的故事,等到快到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他卻猶豫了起來。

  他仿佛已隱隱猜測出真相的可怕,仿佛已嗅到了一團血腥。

  最可悲的是,他是一身殘障,對於這個故事的任何結果,都已無能為力。

  這不是他想聽到的故事。

  他抬起頭,看著她,良久,忽然一字一字道:「荷衣,這件事與你一點關係也沒有。我不許你有這個念頭。」

  荷衣挺直脊背:「當然有關係。我是你妻子。」

  慕容無風道:「我和顧兄一起去天山,你留在這裡。」

  荷衣道:「我一定要跟著你,無論你到哪裡我都要一步不離地跟著你。」

  她說話的時候,態度無比堅決。

  慕容無風歎道:「那就跟著罷。」說罷,有些窘然地看著顧十三。

  顧十三眯著眼,眼中帶著一種難以捉摸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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