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定柔 > 迷俠記 | 上頁 下頁
七二


  然後握緊雙拐,將身子輕輕一縱。儘管十分笨拙,他總算是把自己整個人「摔」到了船上。

  船上有兩隻槳。他爬到船尾,操起雙槳在水中用力一劃,一葉扁舟便輕捷地駛向湖心。

  這是他第一次獨自划船,卻發現划船其實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湖面上輕輕的吹著北風,他的力道必竟不足,劃了足足有大半個時辰才把船劃到了江心。

  他知道,在這裡他可以獲得真正的寧靜。

  湖心的小亭已遠得只看得見幾個燈籠。岸邊的垂柳似已消失在了迷離的夜霧之中。

  既然有楊柳岸,曉風殘月。又何必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咽?

  他淡淡地笑了,在這別致的風景裡,為什麼竟忘了帶上一壺好酒?

  歇息片刻,他開始有條不紊地幹著自己想幹的事。

  船頭有一個小櫃,櫃子裡有一些陳舊的漁具,同時也有一隻生了鏽的鐵鑿和一把小錘。

  他把鑿子和小錘放到身邊,然後用船纜將自己的雙腿分別系牢,之後又緊緊地綁在一處,打上三個死結。

  作為大夫他對各種打結的方法都有過研究,原本以為只有在給病人縫針的時候才用得著,想不竟在這裡也派上了用場。

  他知道自己的腿很細,很滑,所以仔細地考慮到了有可能脫落的各種情況。最後選定的是一種雖然不大別致,卻特別牢靠的結法。

  做好這一切,他便在船艙裡鑿了一個小洞,水便汩汩地流了進來。

  然後他將兩隻拐杖和船槳都拋入水中。

  謝天謝地,從此他再也用不著這些東西了。

  他靜靜地躺在船上,過了一會兒,水漸漸浸了上來,打濕了他的背。

  仰望蒼穹,紫色的星光照在他平靜的臉上。

  這一刻星空的美麗真是無法形容。

  船漸漸地下沉,他的身子漸漸在水中飄浮了起來。

  然後他的下身忽然一緊,下沉的船身將他的腿輕輕的一拽。

  他沒有掙扎。

  這正是他所有想要的,設計好的,一切如願,所以沒什麼好掙扎的。

  在徹底沈入湖水的一刹那,他努力睜著眼,看了最後一眼頭頂上的燦爛星空。

  其中有兩顆有些異常地閃爍著,好象她的眼睛。

  「美極了。」他心裡暗暗道。

  第十八章

  惡夢。

  又是那一片冰寒刺骨,深不見底的水潭,還是那個懸浮水中,無法呼吸的自己。

  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四周不再是無究無盡的黑,而是一片燦爛。陽光正從水的上方照下來,一道刺眼的光柱,尤如一把利劍將他鎖定。他渾身僵硬地懸浮在一叢水草之中,長葉柔軟,水蛇般地纏繞著他,透明的葉脈仿佛一掙就斷,卻捆緊了他,無論如何也掙不開……

  無奈,他只好抬起頭,從水底看著離他不遠處的水面。

  兩岸花溪夾楊柳,桃花亂落如紅雨。

  花瓣沿著水流婉轉地漂過他的頭頂,又緩緩離他而去……

  他猛地驚醒,一睜眼,一縷刺眼的陽光直射過來。趙謙和臉上的幾縷鬍鬚正掃著他的額頭。

  「穀主!穀主!」他搖著他的肩膀,好象要將他從睡夢中搖醒。

  「不,不,不。」他連忙閉上眼,心理暗暗地道: 「我已經死了。」

  「穀主!醒一醒!」那手又在使勁地搖著他的身子。

  難道我還沒有死?!

  睜開眼,環視四周。他發覺自己正躺在床上。穿著乾燥睡袍的身子,被藕合色的被子緊緊包裹著。頭髮還有些濕……他睡前必沐浴,頭髮略濕亦屬正常。輪椅亦靠在床邊,保持著他上床之前的位置。

  難道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個夢?

  難道他所曾做過的事原來並不曾做過?

  真的是這樣?他的心頭湧起一陣徹頭徹尾的沮喪。

  然後他抬起眼,看見那雙明明已被他扔掉的拐杖竟也一如往常,斜靠在床頭伸手可及之處。

  他呆呆地,疑惑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趙謙和卻似乎毫無察覺,坐在床邊憂心忡忡地問道:「穀主,方才你一直在床上翻來覆去,喃喃自語,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要不要我去叫蔡大夫?」

  「現在是……是什麼時候?」他鎮定下來,問道。

  「正午。」趙謙和有些焦急地看著他,道:「穀主沒按時起床,我們還以為你累了要多睡一會兒,所以一直也沒有來叫醒你。不過,你似乎睡得不安穩,再睡下去只怕……只怕會犯病。」他的心疾最易於臨晨時分發作,是以幾個總管對他的遲起一向非常警惕。

  看來他們並不知道。他心裡暗暗地猜測。

  「我很好,這就起來。」他從被子裡坐起身來。

  「我來替穀主更衣。」趙謙和將一旁準備好的外衣遞過來。

  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接過衣裳,道:「我自己來。如果沒有其它的事情,你先去罷。」

  「吳大夫方才說有問題要請教,問穀主可有空?」

  他心情很糟,怔了半晌,複又問道:「剛才你說什麼?」

  「吳大夫說有問題要請教。」

  「嗯,叫她進來,我在書房裡見她。」他又歎了一口氣。

  一等趙謙和退出去他就匆忙掀開了被子。果然,他的一雙腳踝上各有一道深深的勒痕。因為勒得太緊,雙腳上竟有兩大片淤紫。

  然後他一邊穿衣裳,一邊在想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顯然是有人救了他。

  他一點也不感到慶倖,反而很生氣。既生自己的氣,也生別人的氣。

  為什麼這世上總有一些多事的人呢?

  這些喜歡做英雄的人在救別人之前至少應該先問一句,究竟人家要不要你救?

  ***

  吳悠在書房裡等了足足有一柱香的功夫,才看見慕容無風轉動輪椅,緩緩地從臥室內駛出來。

  時至初夏,他還穿著好幾層衣裳。太約起床未久,也還沒來得及挽發。

  驅動輪椅時,身子因雙臂用力而微傾,長髮便從他的臉頰滑下來,披散到肩上。雪白的袍子,襯著他蒼白瘦削的臉,眼中分明幾許憂悒,幾許疲倦,幾許,一如往日的冷漠。

  他看上去滿臉的陰鬱。

  而她今天卻穿著一件精心挑選的淡藍色的絲裙,上面隱隱地繡了幾朵梅花,襯著她月白的上衣愈發地清淡超俗。

  一看見慕容無風出現,她本已亂跳起來的心跳得更加厲害,臉頓時通紅了。

  他將輪椅挪到書案之後,眼睛看著對面的一把椅子,淡淡地道:「坐」。

  然後他一言不發,等著她說話。

  不知怎麼,她突然有些吞吞吐吐:「我剛剛拿到先生昨天批的醫案,裡面有句話不……不大明白。」看著他心不在焉的樣子,她緊張得連寒喧的話都忘了。

  「什麼地方不明白?」他道。

  「什麼是『惡寒非寒』?」她道。

  「嗯,古書上多說傷寒是惡寒,多屬陽虛衛弱,所以你常用的參、附、芪、術,或清,或下,或治痰,都是正藥。但並非所有的傷寒都是惡寒,此案病人脈七八至,按之則散,這是無根之火,服熱藥只怕會病得更重。」

  「可有古例可循?」她點頭微笑,給他一個難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