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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他一看便怔住了。

  這個人是崔婆婆。

  「崔婆婆,請坐。」謝停雲退出門外之後,他指了指面前的一把椅子,很客氣地道。

  老太太彆彆扭扭地坐了下來,顯然在這間豪華的書房裡感到十分地不自在。

  「請用茶。」他又指了指她面前的一個精緻的茶盅。

  崔婆婆擺擺手,道:「多謝,我只說幾句話就走。」

  「婆婆見過楚姑娘?」

  「嗯,不過不是最近,是一個月以前。」

  「一個月以前?」他有些吃驚地道。因為荷衣告訴他,一個月前,她在武當山。

  「她向我要了一些『清風散』。」

  他的臉頓時一陣發青,胸口又開始絞痛了起來。『清風散』是坊間劣制的墮胎藥。專門流行於穩婆之手。

  「接著說。」他強行鎮定著自己。

  「她買了一包,問我管不管用?我說大多數時候管用,有時候也不管用。她於是又買了一包。後來我陪著她到了永昌客棧,還是那個房間。這一回,可不象上回那麼順當,她……她很苦。」

  他的神色蒼白地聽著她說完,吩咐謝停雲將老太太送了出去。

  那一夜的情景,又浮現在他的眼前。

  舉著柴刀的獵戶,呻吟,搏鬥,赤裸的荷衣……地獄,一切都變成了地獄。

  「是我害了你。」他喃喃地道:「是我害了你」。

  「穀主,我扶你歇一會兒。」謝停雲打了一個轉回來,看見慕容無風雙目發直,神情大變,不由得慌了神。將他抱到床上,喚道:「谷主,穀主,你沒事罷?」

  過了一會兒,他似乎回過神來,閉著眼,喘著氣道:「你不用去找楚姑娘,她離開……離開了我,只會過得……過得更好。」說罷,胸中一痛,「哇」地一聲,一口血噴了出來,全灑在雪白的床單上。

  他昏昏沉沉地在床子躺三日,又開始了正常的醫務。只不過這一次他似乎已全神貫注地埋首於醫務當中,將自己弄得無比忙碌。

  他不再笑,話也越來越少。竟比從前更加沉默。他又回到了往日鬱鬱寡歡的樣子。

  第十七章

  五月初一時,終於傳來了荷衣的一個最新消息。

  五月初五的比劍將如期進行。

  神農鎮裡,早已住滿了從各地湧來觀摩的劍客。名門大派也紛紛派出了自己最得意的子弟。所有的客棧都已暴滿,連沿街的住戶都紛紛將自己的餘床租了出去。

  當然大賽之前也有十來場小的賽事。首先是昆侖雙劍出奇不意地戰勝了武當派年輕一輩最有成就的劍客謝赫,在江湖名人榜的名次一下子就跳進了前二十名。其次是昔年中原快劍陳晴蜓的大徒弟謝逸清輸了沉桐一劍,重傷之下,慕容無風居然拒絕施救,竟眼睜睜地看著他鮮血流盡而死。

  然後是無論謝停雲如何努力,挖地三尺也找不出賀回和楚荷衣的下落。只知道江湖快報上天天傳出新消息。賀回請的證人全都是顯赫之士,一是武當山的現任掌門蕭長老,一是少林寺達摩院的首座,人稱「達摩劍」的一空和尚。兩位證人的劍術自然是數一數二,更重要的是,他們都是年高德劭的老者,在江湖上地位尊貴。而楚荷衣請來的證人卻是名不見經傳,一個叫「李大忠」,一個叫「鄒富」。迄今為止,還沒有任何一個人認出這兩個人究意屬於何門何派。崆峒派中倒有一個叫李大忠的,卻矢口否認自己認識楚荷衣。

  眨睛間,便已到了五月初五的夜晚。

  比劍定在子時二刻,也就是三更。

  夜光中的沼澤,薄霧漸漸迷漫開來,遠處那片空地的後面是一片樹林。夜風傳來腐爛的草的氣息。仔細聆聽,還可以聽到緩緩遊動的淤泥所發出的汽泡聲。

  飛鳶穀果然是比劍的好地方。

  那是一塊在沼澤正中的幹地,平坦,寬敞,卻和眾人觀看的場所隔著一大片深不可測的沼澤。是以近處觀劍的人,只可能是絕頂的輕功高手。平庸之輩,只能站在山坡上遠遠地觀賞。

  這一天慕容無風的情緒竟異常地平靜。

  一切如舊。他按時早起,按時批改完了醫案,按時巡診,按例出席醫會,下午他自己手中的兩個病人也已脫離了危險,轉到陳策的手下看護。

  黃昏時分,郭漆園還給他看了看這幾個月的帳目。找到他時,他居然柱著拐杖,扶著廊沿地扶手,在院子裡獨自散步。

  穀裡的人都知道,只要慕容無風還能站起來走幾步,雖然是極度勉強,就說明,這個時候他的身子最好,情緒也最好。

  「蔡大夫和我一起去。萬一有什麼不測,我一定會把楚姑娘帶回來。」謝停雲臨走的時候對慕容無風道。

  他點了點頭。一句話也沒說。

  沒有多餘的叮囑。謝停雲的心裡不免暗暗吃驚。

  他原以為慕容無風一定會去。一定會想法子見荷衣一面。

  也許是最後一面。

  當他吞吞吐吐地問起慕容無風時,他只淡淡地說了三個字:「我不去。」

  沒有人知道他的心中究竟是怎麼想。

  也許他已不再動情。也許他根本就想忘了她。

  這原本不過是比劍而已,離他的本行差著十萬八千里。

  他既不是練劍的人,對劍術也一向不感興趣。

  謝停雲走的時候,覺得心事重重,滿腹狐疑。

  亥初時分,廊院上的燈籠早已亮起。

  他輕輕掩上了院門。

  這個院落頓時隔斷了五丈紅塵。他把琴放在雙膝之上,推動輪椅,來到湖邊的九曲橋上。

  這是他最喜歡來的地方。

  大理石的地面光可鑒人,木輪可以在上面迅速地滾動。

  在九曲橋上他要不斷地轉變方向,才能到達那個垂著淺綠色紗帳的小亭。

  湖面圓如平鏡,更無一點風色。

  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沏。

  卻不知今夕何夕。

  他來到亭中,將七尺古琴放於桌上,香爐裡,添進一塊龍涎。

  嫋嫋茶煙升起,玉碗中的香茗有著琥珀一般的顏色。

  他淺啜一口。

  是她所喜歡的紅茶,味道果然清醇無比。

  眼前仿佛出現那個在荒野雪地中塗著丹寇,趿著木屐的紅影。

  她有一雙聰明的眼睛,在他的心目中,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可以與她相比。

  想到這裡,他的眼中忽然有些濕潤。有些傷感。

  好象美好的東西總是註定要離他而去,永遠也不會屬於他。

  「錚」的一聲,琴聲在空曠的湖面上悠揚地響起。

  那不過是他信手彈來的一支曲子,卻是那樣的憂傷,淒美。

  谷裡的大夫們都曾聽說慕容無風精通音律,能自度曲,卻很少完整地聽過他的琴聲。

  吳悠倒是常常彈琴,卻總說自己的琴技不及先生萬一。

  大家一直都以為她是在謙虛。

  可這一晚的琴聲卻終於令他們明白了吳悠的話。

  亥末時分,琴聲忽止。

  他隨手將琴拋入湖中。

  然後便靜靜地坐在徐徐吹起的夜風裡。

  四面淡綠的紗帳拂過他的臉,被風卷著飛了起來。

  他閉著眼,一動不動地坐著。

  等著謝停雲給他帶來的消息。

  他恨自己,因為無論是成是敗,他都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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