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定柔 > 迷俠記 | 上頁 下頁
六一


  「這事在旁人說來極有趣,可是你若是荷衣,就會覺得一點趣兒也沒有。八年前的一天,我師傅帶著我們幾個徒兒到山東遊玩。來到一個小鎮子。街頭裡迎面跑來一個七八歲的小孩,渾身髒兮兮的,也不知是男是女,撞了師傅一下,便不見了。那街上亂糟糟的,我們當時也沒當回事。師傅將衣袋一摸才大叫不好,原來他的錢袋子沒了。我們幾個人,當時也有十二、三歲罷,便追了上去。那時我們跟著師傅已學了六七年的功夫,輕功相當自負,想不到明明看著那孩子在前面,卻左追右追,追不上。後來還是師傅把她追到了,你猜怎麼著?原來是個小丫頭,不過頭上的頭髮全掉光了,倒是長著一頭的癩子。她拿著錢買了一個燒餅,師傅將她拎起來的時候,她的口裡還緊緊地咬著那個燒餅呢。」

  慕容無風心中暗暗歎了一口氣,只覺胸口一陣陣發痛。不由得垂下頭,用手捂住了胸口。

  「你……不舒服?」

  「不妨事。」他勉強地笑了笑,從懷裡拿出一個小瓶,將幾粒藥丸倒入口中,道:「繼續說。她長著一頭小癩子,咬著燒餅,然後呢?」

  「然後師傅發現她還買了八隻燒雞,全裝在一個髒得發黑的小布袋子裡。 師妹,她叫陳雨蒙,當時也在旁邊,一看見從這麼髒的袋子裡居然掏出了幾隻油膩膩的燒雞,便噁心得哇哇大吐起來。慕容兄大約不知,家師也是世家子弟出身,原本有大筆財產,只因他不事產業,只愛四處周遊,行俠仗義,若大的家業沒多久便敗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了一個大宅。雖然已沒了半分進項,他花錢仍然大手大腳,最後只好收養名家子弟為徒,靠著他們家長每年的供奉過活。這些有錢的家長自然不願委曲了自己的孩兒,所以大夥兒實際上都過著富裕的生活。我師妹還有幾個丫環侍侯著呢。且說家師一問旁邊的燒餅師傅,才知道這女孩子是成天在街上亂跑行乞的小叫花子。卻覺得她的身手甚是靈活,便問她願不願意跟著我們走。那小女孩想都沒想,就點頭了。」

  他頓了頓,繼續道:「回到家裡,幾個師兄師姐自然不喜歡她。一來她雖然洗了澡,只是頭上老是有幾個癩子,好了又壞,壞了又好,小孩們不懂事,成天拿她取笑。二來,她沒名沒份,自然不能和我們一起學功夫,不過是混一碗飯吃,做些雜活,早上四更就爬起來給大家泡茶,燒洗臉水,中午晚上則幫著廚房的師傅們摘菜,做飯,有時候幫師兄洗衣服。她倒也老實。誰差她做什麼,她就一聲不吭地做了。不過師妹好象是特別不喜歡她,嫌她髒,不許她碰她的東西,也不許她幫著洗衣裳。大約就這麼過了一年,她頭上的癩子漸漸地好了,頭髮也長出來了,終究是幾根黃毛,很不中看。不過大家一天也不見幾次面,也沒有人關心過她。師傅則是常常外出,一走就幾個月。大家平日除了練功便是嬉鬧。有一次,大家一連好幾天都沒見她露面,還以為她又跑了。我終究有些擔心,便跑到她的屋子裡去找她,才知道她病了,發著高燒。一個人躺在床上,一連好幾天都沒吃東西,也沒有人理睬,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便給她拿了些藥,一些飯菜,照顧了她兩天。她好了之後,就對我特別好。可是她和師姐的關係卻越來越糟。她從小就不愛奉承別人。而師妹獨受師傅和眾師兄的寵愛,不免……不免有些拔扈。有一次師妹掉了一隻耳環,便硬說是荷衣偷的。將她的屋子翻了個底朝天,荷衣也火了,寸步不讓,冷言相諷,兩個人便打了起來。師妹居然打不過她,便去叫師傅。師傅倒還公正,把師妹狠狠地訓了一頓。從此便正式收荷衣為徒,大夥兒便天天一起練劍。」

  「卻不料荷衣入門最晚,學得卻是最好,最快,最得師傅喜歡。大家心裡不免都有些妒忌,不服氣。師妹更是時不時地就要找茬挖苦她。學到後來,只有大師兄能勉強與荷衣對兩劍,其它的人,包括我,全不是她的對手。這時卻傳來了壞消息,師傅與峨眉山的方一鶴對劍,受了重傷,送回家時,已經奄奄一息。臨終前,他只叫荷衣去見他,和她說了些什麼,荷衣後來隻字不提。只知道等荷衣從他的臥室裡出來的時候,師傅已經去世了。也沒有交待他的後事。師傅的屋裡原有一個劍譜,寫著他多年劍術的心得,他也一直說要把它傳給自己的繼承人,大家,特別是大師兄一直躍躍欲試。不料,師傅一去世,那本劍譜卻再也找不見。師妹便大罵荷衣偷走了劍譜。大家大鬧了一場,荷衣一口難敵四舌,便憤而出走,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這些都是老四告訴我的。我有三年的功夫都告假在外,師父去世之後我才回來,而荷衣已經走了。不過,我們後來倒是匆匆見過幾面,只知道她在外面四處謀生,也過得不容易,倒混下個」獨行鏢客「的名頭,比我這一事無成,名不見經傳的師兄可強多了。前些時我們倆又碰到一起,問她日子過得如何,她說她有一個朋友兼主顧照應著,過得很好云云。」

  他一口氣說下來,飲了一口酒,門外卻有一個女人探著頭進來。王一葦臉一紅,站起來,拍了拍慕容無風的肩,道:「我得走了。門外還有個女人等著我呢。什麼時候得空再來看你們。」他剛要走,卻又回過頭,道:「對了,荷衣有一個怪癖,你可得特別小心。」

  「怪癖?」他還是第一次聽說。

  「她不能看見死去的小東西,只要看見一次就要發作。」

  「發作?」慕容無風嚇了一跳,原來她也有病?

  「我們以前住的地方裡常有人將溺死的嬰兒扔在垃圾堆裡。她只要看見了就會象見了鬼似地渾身發抖,嘔吐不止。嚴重的時候甚至會昏過去,而且好幾天晚上都嚇得不敢睡覺。她也不能看見路上的死貓子,死鳥兒,死雞子,死兔子,死耗子。一切死的小東西。只要一看見,她立時就發作。不過奇怪的是,這些東西一旦做成食物擺在桌上,就沒事。她什麼都能吃。小時候,幾個師兄妹一要捉弄她,就往她的屋子裡扔死鳥兒。」

  聽了這話,慕容無風的心又開始絞痛起來。

  「所以你一定發現,她走路的時候,總是趾高氣揚的。因為她的眼睛根本不敢往地下看。」

  「她現在還是這樣麼?」慕容無風歎了一口氣,道。

  「怎麼不是?前些時我見她時候,高興得過了頭,打著馬就向她沖過去,結果馬不小踏死了一隻雞子,給她看見了,二話沒說,跳下馬就直奔樹林子裡狂吐起來,整個人抖得跟篩糠似了。我哄了她半天,她死也不肯再走那條路,寧肯繞條遠道。你說說看,是不是中了什麼邪了?」

  「可能是小時候,有人曾拿著這些東西嚇過她。」慕容無風想了想,道。

  「哈哈,所以我說,你們倆個人在一起最合適了,你是大夫,一定能治好她。抱歉,我得告辭了。」

  慕容無風笑了笑,道:「有空請到雲夢穀來坐坐。荷衣一定很樂意見到你。」

  王一葦長揖而去。

  入夜。

  晚燈初上,走廊裡的燈籠在夜風中輕輕地搖晃著。

  慕容無風一回到穀裡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在聽風樓裡坐了那麼久,加之來回路途上的折騰,他早已疲憊不堪。

  他迷迷糊糊地睡著,過了幾個時辰,終於微微醒過來,卻聽見了水聲,然後他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個水池裡。

  水是熱的,四面卻一片漆黑。

  一縷月光從窗櫺外隱隱地射進來。水中有一隻手一直攬著他的腰。另一手拿著一塊毛巾,正將水輕輕澆在他的肩上。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坐在自己身邊,卻又幾乎是半扶半抱著自己的那個人。

  手一觸到她的肌膚,便閃電般地縮了回去。

  「醒了?」熟悉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輕聲道。

  黑暗中,他點點頭,臉有些發紅。

  那手輕輕地撫摸著他肩上的傷痕,道:「你的傷為什麼好得這麼慢?這已是兩個月前的傷口,為什麼還腫著?」

  他想了想,道:「荷衣,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