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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夜晚時分下著輕雪,一推開澄明館的大門,吳悠已大驚失色地迎了過來。

  「先生, 你……你怎麼來了?你還病著,趕快回去休息。」

  荷衣遠遠地看著她,不得不承認她長得極美。美得不需要半點多餘的描畫與裝飾,便已極盡了她如詩如畫的氣質。她穿著一件月白衫子,走路的時候,即便是再匆忙,也是款款而行。說話的聲音更是溫柔如歌,既使是在生氣的時候也顯得十分好聽。她一走近慕容無風,不知怎麼,臉就飛紅了起來。頭也低低地垂了下去,顯出無限羞澀的樣子。

  荷衣忽然覺得有些沮喪。

  「我來看看馮大夫。他現在如何?」慕容無風淡淡地道。邊說著,林子敬已將他推進了大門,推到了診室之外的抱廈。吳悠只好跟在他的身後,一邊低聲地把馮暢的病情說了一遍。她說的話十句當中倒有八句荷衣完全聽不懂,什麼「脈弦滑」, 什麼「胃脘漲悶」,什麼「痰氣上逆」,慕容無風只是點點頭。說話間,吳悠倒是朝著荷衣微微一笑,算是打了個招呼。

  荷衣忽然又覺得有些莫名的沮喪。

  一到了抱廈,陳策搶了出來,剛要開口把林子敬狠狠地說一頓,慕容無風道:「你別說他,是我自己要來的。 」

  陳策只得叫徒弟從別處搬一個炭盆過來。一行人擁著慕容無風走進診室,荷衣自覺得無趣,也與自己無甚相干,便一言不發地留在了抱廈。

  正要進門時,慕容無風忽然停住,轉過輪椅,道:「荷衣,你先略坐一會兒,我過一會兒就回來。」他居然知道荷衣並沒有跟著他。

  而他身邊的人都不免朝荷衣多看了兩眼。在他們的印象當中,慕容無風還從來沒有象這樣稱呼過一個女人。

  荷衣心頭一熱,眾目睽睽之下,臉也紅了,只好輕輕「嗯」了一聲。

  一個時辰過去了。慕容無風還沒有出來。診室裡只有一片喁喁的低語聲,大夫們似乎都在忙碌著。荷衣坐得有些無聊。她一向都不是一個很能坐得住的人。

  診室裡慕容無風坐在一旁看著蔡宣手術。陳蔡是他手下最好的兩個大夫,卻一個過於謹慎,一個過於太膽。是以每逢重要的手術,他總想讓他們合作。讓他們互相彌補。但這樣他們往往又各恃其才,爭吵起來。所以他只能坐在那裡「鎮住」他們。

  渾身僵直地坐在椅子上,早已覺得很累。累得幾乎隨時都要倒下去。可是手術還沒有好,馮暢看上去仍然危險,他只有挺著。他可不想在這個關鍵時刻打擾別人。

  吳悠似乎已看出他平淡神色之下暗藏著的難受。給他端過來一杯茶。他搖了搖頭沒有接過去。

  他不敢動。雙肘正沉澱澱地壓在扶手上支撐著身子。抽出任何一隻手臂,他的整個人只怕都要滑下去。但他卻說:「我不渴。」

  吳悠怔怔地充滿疑慮地看著他。這裡所有的人都明白他的脾氣,只是,不知道他能堅持多久。

  陳策接過茶盅,道:「先生,看情形這手術一時半會兒還完不了。你還是先回去歇著罷。」

  他緩緩地道:「我沒事。」過了一會,好象想起了什麼,他又道:「陳大夫,勞駕你把這杯茶給楚姑娘送過去。」

  診門的「呀」的一下打開了。荷衣抬起頭來,看著陳策走出來。

  「楚姑娘,先生吩咐我給你送杯茶過來。」他小心翼翼地,恭敬地將茶遞到她的手上。便在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荷衣笑了笑,道:「多謝。」

  「姑娘坐了半天,有些悶罷?」他含著笑道。

  「嗯。」荷衣點了點頭。

  他隨手掀開身旁一個書架上的布簾,取出一本書來,道:「這本王摩詰的詩集先生一向很喜歡。你若實在很悶,不妨讀一讀。這裡還有很多別的書呢。 放心,絕對不是悶死人的藥書。」

  荷衣接過書來一看,封皮上她就只認得一個「王」字。便有些臉紅地道:「我認得的字不多,這書裡的字我只怕多半不認得。」

  陳策的心中不禁有些替吳悠叫屈。這女孩子看上去個子瘦小,卻一臉滿不在乎的神色。長相倒還順眼,但比起吳悠的驚才絕豔卻是相去甚遠。居然還不識字,他簡直不明白吳悠有哪一點比不上她的。

  「要不要我把吳大夫叫出來,陪你說說話兒?看這情景,先生只怕還要再呆一個時辰。」他只好道。

  荷衣道:「那……那麻煩你替我轉告穀主,我在竹梧院裡等著他好了。」

  果然是小孩子,沒有耐性。只坐了一個時辰便坐不住了。陳策不由得心裡暗暗地歎了一口氣。

  「也好。」

  ***

  荷衣從澄明館裡走出來,大大地舒了一口氣。裡面的人書卷氣太濃,早已讓她難受得要命。喝過茶後她就只想逃出來。

  天上飄著大雪,天地之間早已是純白的一片。萬物的蹤跡和差異都似已被它掩沒。

  她踩著雪走進竹梧院,走進慕容無風的書房。

  那一天,他就坐在火盆的旁邊。看見他時,他正在喝著茶。

  他的手指修長纖細,白皙乾淨,而且十分穩定。他不是江湖上的人,渾身上下沒有一絲殺氣或霸氣。看人的樣子雖冷,卻很少有敵意。多數時候他只是漠不關心而已。

  那個時候,她喜歡看他的手,喜歡聽他說話,喜歡他的神態。她實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快地喜歡上一個人。

  她知道自己喜歡的他的寂寞。為著這一份寂寞,他寧肯冒著生命危險獨自住在這個寧靜的院子裡。也許有一天他就在這種寂寞中寧靜地死去,那也是他的願望之一。

  她閉上眼。也許每天晚上獨自在院子裡讀讀書,或者到湖心亭中散散步,或者在竹邊花園裡給花兒澆澆水,再數一數新長出來的花苞兒,也是一種美好的生活。

  荷衣又坐了近一個時辰,無竟間腳一踢,踢到了一個酒瓶子。

  原來他的書案下藏著酒。

  拔開瓶塞嗅了嗅。是陳年的竹葉青。只剩下了半瓶。他這身子,也能喝酒?

  她一仰頭,灌下去一大口。渾身忽然大火燒了一般地熱起來。

  果然是好酒。非旦酒香濃冽,勁道也足。一喝下去,人就好象在空中飄浮了起來。

  好象突然間所有的痛苦都已成了虛的,只有酒的世界才是真實的。

  難怪他的桌下會有一瓶酒,一瓶烈酒。

  他能醉,為什麼我不能?她一口接著一口地喝了下去,喝得一滴也不剩。

  然後她心滿意足的擦了擦嘴。隨手將酒瓶往門外一扔。卻沒聽見「咣鐺」一聲。

  轉過頭時,卻看見陳策推著慕容無風走了進來。

  「楚姑娘,你……」陳策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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