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定柔 > 彩虹的重力 | 上頁 下頁
七一


  夜色忽然間充滿了寒意。

  彩虹知道自己射出了傷人的一箭。她記得很清楚,小時候父母之間經常爭吵,爭吵之後是長達數周的冷戰,依靠彩虹傳遞紙條通話。

  十歲的時候,有一天,彩虹實在受不了了,便偷偷給爸媽寫了一封信,寧願自己早死也不願看到他們爭吵。她把信裝進一個五彩的信封,塞到髒衣服的荷包裡。她知道明珠洗衣服時習慣檢查所有的口袋。

  從那一天開始,爭吵消失了,冷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表面的祥和美好。父母依然有矛盾,不過從明處走到了暗處,老一代人比誰都懂得什麼是將錯就錯,無可奈何。

  30

  家的日常生活雷打不動,周而復始的進行著。習慣的巨輪轟隆隆的滾動,紮過一切爭執,像一輛無情的水泥車,泥也罷,土也罷,石頭也罷,多麼不和諧的東西全都能攪進去,大成漿子,最後變成無比堅硬的混凝土。

  成長的過秤不夜是澆築的過程嗎?

  在這緊要關頭,家長的意志退卻了,仿佛來了個戰略上的大轉移,無論是明珠還事大路都表現出懊悔的姿態,次日清晨,彩虹起床發現桌上放著熱騰騰的豆漿和自己最喜歡的生煎小包。全家人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互道早安。收音機播放著交通新聞,何大路說天氣寒冷叮囑彩虹多穿衣服。明珠照例給彩虹一個飯盒,裡面裝著她最喜歡的紅燒排骨。

  父母的臉上都有一種受到傷害卻強顏歡笑的表情。

  「我走啦」。彩虹將飯盒塞進書包,心裡很不是滋味。

  「我們出去鍛煉,順便送送你」。夫婦倆竟雙雙將她送到樓下,又一直送到車站,目送她上了公共汽車。

  彩虹逃亡般地去了學校。

  離第一節課還有十分鐘,彩虹發現了關燁辦公室的門半開著,裡面亮著燈,門縫裡刮來一股穿堂風。彩虹好奇的探了探頭,發現關燁坐在籐椅上,一隻手夾著煙,一隻手拿著筆,正在改卷子。桌子除了她常用的電腦,還有一杯茶。任何時候撞見關燁,她都是這副極度優雅,極度閒適的樣子。認識的人當中,彩虹還從來沒見過誰活的像關燁那樣孤芳自賞旁若無人的。剛進校的彩虹曾像師兄們一樣熱衷於探討導師的私生活,觀察她的臥室,研究和她交往的同事,甚至從她早年發表的散文中尋找這位教授的情感生活。可惜不露蛛絲馬跡。關於關燁,除了優雅和閒適以及她寫的書教的課發表的論文,就沒有更多令好事者玩味的內容了。見她注意到了自己,彩虹連忙打招呼:「早,關老師!」

  「早。」關老師指著自己的茶說,「人家送我一大包立頓紅茶,要不要嘗一下?」

  「有牛奶嗎?」

  「有煉乳,在冰箱裡。」

  彩虹拿著自己的茶杯去熱水室裝了半杯開水,回到關燁桌邊給自己泡了一杯,品上一口,十分香甜。

  「關老師,我有個問題要問您。」

  「我馬上有課,給你三分鐘。」

  「我認識兩個男人,他們都對我很好。一個談得來,可惜沒有錢;一個不怎麼談得來,但非常有錢。」彩虹說,「我應當選擇誰?」

  關燁吸了一口煙,向窗外吐了一個煙圈,回頭看她,淡笑。「他們的身材怎麼樣?」

  「您指哪一部分?」

  「吸引你的那部分。」

  「沒錢的那個更吸引我。」

  「不就是差錢嗎?」關燁點了點煙頭。「你何不自己多掙點錢,然後愉快的享受那個吸引你的男人呢?」

  彩虹苦笑,「可是……我父母那邊死活不同意啊。」

  「你知道,在印度,人們是這麼訓練大象的。」關燁一面收拾卷子一面說「他們把剛出生的小象用一條鏈子拴在一棵小樹上。過幾個月,小象長大了一點,他們就把它拴在大一點的樹上。再長大點,再換一棵更粗的樹……」

  彩虹呆呆的看著她。

  「以大象數以噸計的體重,其實沒有哪棵樹才夠真的拴住它。」管也說,「可是那條鏈子已在他的腦中,而樹的粗細已無關緊要。因此成年後的大象隨便哪棵樹都可以綁住它―因為它已習慣被限制。」

  彩虹的腦子霎時閃過一道金光。其實道理她都懂,只是不知道自己怕什麼。

  她不怕那條鏈子,卻怕鏈子那一端的一隻手。

  捧著奶茶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彩虹發現季篁不知何時也已經到了。奇怪,今天他沒有課,其實是不用來的。

  「早。」她說。

  「早。」季篁走過來,凝視著她,問道,「怎麼了?眼睛腫成這樣?」

  「……過敏。」她輕輕地走上前,「幫我看看眼皮紅了沒?怕是風疹吧?」

  「不是。」他摸摸她的臉,在眼皮上輕輕的吻了一下,「別擔心,我會努力的。」

  她在心底歎了一口氣。明白裝不了糊塗。每個人的出身都不可選擇,而季篁卻為此飽受冷眼和磨難,愛他的人不應當增加這份沉重。

  她咧嘴給了他一個開心的笑。「怎麼來這麼早,今天有會嗎?」

  為了實現諾言,季篁已經幫她改了兩批古代文學課的試卷,好讓彩虹騰出時間準備即將來臨的博士考試。彩虹很不好意思地將桌上一大遝論文抱在懷裡,「補補,這是我的工作,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還是我來吧,我改的快。評語還不傷學生自尊心。」

  她眼一瞪,道:「噯!你啥意思啊,難道我的評語傷人家自尊了?」

  「來來來。我念幾句你聽聽,」季篁隨手抽出一份,念道,「此文結果尚可,但開篇不夠有力。例子過多而無論述,論點與論據的銜接不夠明確。」

  又抽了一份,念道:「這篇小說我讀過,這個故事我知道,某某同學,還需要你在論文裡從頭到尾地,也不知道你再講一次嗎?」

  「……請勿玩弄術語,引用時請先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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