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定柔 > 彩虹的重力 | 上頁 下頁


  「女人不必看破紅塵,看破男人就可以了。」

  每當說起這些,李明珠就無來由地激動。彩虹知道她在暗罵外婆當年為了逃離「黑五類」而逼她下嫁了工人老大粗何大路。按當時的情況,若不是李明珠長得漂亮令何大路一見鍾情,且不顧父母瘋狂反對而娶了她,她還真高攀不上呢。資產階級小姐一過門,便被何大路的母親來了個殺威棒。每天大早起來熬粥,燒全家的洗臉水。大冬天洗全家的衣服,包括公婆和老公的內褲。不讓用熱水,怕留印子。幾個月下來手凍得跟包子似地,凍瘡年年發,硬將蔥管柔荑般的一雙秀手變成了又黑又粗、粗細不均的雞爪子。好不易熬過頭到了改革開放的年代,李明珠嫌何大路工資低,逼著他改行開出租。那年頭出租司機還真能掙點錢,但何大路好酒,沒事都要喝兩口,所以開車老出事,不是被罰款就是出車禍,執照都被吊銷過。現在開的這輛桑塔那還是和另外一位師傅湊錢買下來的。日以繼夜地開,也只能掙個飯錢。全家想住好房子的希望就落到了彩虹的身上。介紹秦小同那天,李明珠就對女兒說,這種複式樓最好。以後你生了孩子我和你爹過去給你帶娃做飯,我們住樓下,你們住樓上,互不打擾。想不到美夢這麼快就破滅了。

  和伶牙俐齒的明珠相比,彩虹少了一份戾氣。這家裡誰不讓著李明珠?和媽媽吵架不如落入無間地獄。彩虹憋著一肚子的牢騷,將那盆豆芽奪過來,悶聲不響地摘著。她知道媽媽的話匣一打開,一時半會兒也關不掉。和她理論是個體力活,不如哼哼哈哈地應付她,累了自然會停。

  「彩虹,你那個同學蘇東霖呢?最近也沒見他來找你玩了嘛。」

  「秦小同都不待見我,人家蘇東霖豈不是更有理由不待見我?」

  「你說這蘇家二少也是的,閃閃爍爍、若即若離的,玩的是哪招嘛?」

  「媽您別亂猜了,蘇東霖只是一般的朋友。Party缺人了就叫我去玩一下。K歌乏味了換個人聊天,我就是個變向三陪,如此而已。」

  「可別說,你這群朋友中還真只有這個蘇東霖靠譜。家世好,人低調,幹的又是理工科,沒什麼花花腸子。又是大學同學,知根知底。彩虹,對人家不要不冷不熱,要加把勁。雖說咱家經濟實力不如他,但你是女方,長得漂亮學歷又高,到哪裡都拿得出手。」

  「就他……還低調?成天開個沃爾沃四處現眼,沒人不知道他是個花花大少!」

  若是換在幾年前,這種談婚論嫁的話題彩虹是絕對不參與的。可是羞澀的少女年代已過,在李明珠的狂轟爛炸下,彩虹已明白在母親面前坦白交待、服從分配才是最好的出路。

  「好吧,不談蘇東霖,畢竟懸殊太大。你若嫁給他,就當中彩票吧。再說那個秦小同,家裡是有錢,但也就是大專生,不過是仗著個有錢的老子,自己開個公司,生意做得也就一般吧。呸,他看不上你,我還看不上他呢。平生最討厭這種暴發戶,有兩臭錢就得瑟,以為可以調戲天下的女人。德行!但是,吃一塹長一智。彩虹,你說說看,這次相親咱們錯在哪兒啦?你有什麼地方沒做對?我們有什麼教訓要吸收?」

  萬事難就難在反省這一關。彩虹只要沒談成,回家都要向媽媽反省相親過程中的每個細節:是衣服沒穿對?是太矜持了?是太隨便了?還是不把村長當幹部了?是禮節上疏忽了?還是言語不慎了?是太急切了?還是太露怯了?

  彩虹仔細地想了想,堅定地說:「沒有。絕對沒有。我絕對是淑女。」

  「我叮囑過你別和人家談什麼富康,你沒談吧?」

  彩虹想笑。有一回相親她對著那男生大談福柯,硬生生把人嚇跑了。嚇跑了還回頭到明珠那裡告了一狀,說她假清高、調書袋。明珠記不住「福柯」,記成了「富康」。

  「沒。他倒是說他不打算要父母的錢。如果他父親給了他房子,他要求婚前財產公證,或者我們家象徵性地付給他家三分之一的房款。我心裡一算,三分之一也要六十萬,我們怎麼付得起?就對他說拉倒吧。」

  其實關於房子,那個秦小同只是暗示了一下。但頭次見面就談這個,彩虹還是很氣惱。後來秦小同打來電話她也愛理不理。若不是看在陳阿姨的面上她都要罵開了。這話本不當講,何必戳得人心疼。但彩虹媽一旦開了話匣,還真只有這樣才能止住。

  李明珠果然閉嘴。彩虹趕緊去廚房洗菜。

  沒想到李明珠又跟了進來,一把奪過菜盆:「我來洗吧。你這細皮嫩肉的手,可不能洗壞了,將來要留著嫁人的。回屋裡歇著吧。今天媽給你燉了骨頭湯,還有香辣牛肉。炒了豆芽就開飯。」

  彩虹正在回客廳,又被媽媽一把拉住,問道:「對了,那姓秦的小子,點菜的時候怎麼看的功能表?」

  彩虹愣了愣:「什麼怎麼看功能表?」

  「他是看菜單的左邊,還是右邊?」

  彩虹想了想,說:「當然是右邊。右邊是價錢嘛。」

  「暴發戶。有錢人只看左邊不看右邊的。你個黃毛丫頭懂個屁。」

  5

  從媽媽的身上彩虹深刻地認識到一個人的過去對自己的規定性。這個「過去」在媽媽李明珠的不斷潤色、豐富、和想像中已漸漸有了未來的影子。彩虹覺得此生的一大重任便是想方設法地幫助媽媽回到過去,替她找回失落的童年。

  回到家中的彩虹是資產階級與農民階級相結合的後代,住在無產階級的大板房裡。她有點搞不清自己的階級本質。可以確信的是她在工人階級的社區長大,每天坐著無產階級的公共汽車,來到階級成分混雜的烏托邦校園。在那裡,涉世未深的大學生們相信世界是美好的。作為老師她告訴他們社會是公平的,人心是善良的,只要你不斷拼博,麵包會有的,牛肉也會有的。然後學生們畢業了,帶著一顆純潔的心投入滾滾紅塵,發達的發達,跳樓的跳樓。

  所幸彩虹及時地回到了學校。盛午的陽光、青蔥的歲月、朗朗的書聲、和充滿活力的操場時時提醒她只有留在這裡才不會死亡。因為校園裡的人生沒有四季,校園只有一季,那就是永不凋謝的青春。

  次日的正午,她帶著這個信念興致勃勃地去了文學院,像所有剛剛工作的年輕人那樣,她童稚未脫,上樓一蹦一跳,好像早上八九點鐘太陽。就在這時她遇到了從後面追上來的中年教授方一群。

  接著,她的臀部就被人拍了一下。

  彩虹震驚地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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