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饒雪漫 > 小妖的金色城堡 | 上頁 下頁


  「你該問我何時起已經長大。」我說,「我已經十七歲了,很快會十八,十九,二十。我會戀愛,會嫁人,會離開你,你應該早點做好這樣的準備。所以,提前趕我出門未必不是最好的選擇。」

  他被我的話深度擊中,埋著頭無力地朝我揮揮手示意我離開。

  我離開,上樓。開機,上網。

  伍媽隨即上來,探進半個頭,對我說:「七七,你要是再鬧事我就用皮鞭子抽你!」

  我知道伍媽不會,她很愛我。我跟她女兒同一天生日,她做了好吃的,總是一式兩份。要是逛街看到漂亮的衣服,會買兩件。我朝她吐吐舌頭,她對我說:「你爸爸很傷心。你很過分。我要回家了,你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再見。」我手飛快地敲著鍵盤,頭也不回地說。

  她替我關門,聲音當然很大,我聳聳肩,也不回頭。

  我進了「城堡」,那是一個我常去的網站,是一個個人網站,訪客非常的有限。它最初吸引我的是它的名字,全名叫《小妖的金色城堡》,幾乎全黑的背景下有一座小而金色的城堡,旁邊是一行淺淺的小字:有點寂寞,有點痛,有點張揚,有點不知所措。有點需要安慰。那麼,點開它,有點美。

  這些「有點」仿佛我都有,所以,我成了它的常客。

  版主叫優諾,一個笑容甜美的女生,讀大學,學的是中文。聽說還出過書,她的文字很美。有時看她寫的文字,我會莫名其吵的掉下淚來。知道我和她在一個城市後,她的網站對我就更多了一層親切感。

  今晚,布衣不在,優諾不在,暴暴藍孤獨地呆在聊天室,見我進去,送過來一個齜牙裂嘴的微笑。然後說:「壞壞的妖精七七,你氣壞了布衣!」

  「布衣,他在哪裡?」

  「他在夜風裡等你三小時,現在回家痛哭去了。」

  「嘿嘿。」我說,「暴暴藍你莫受他騙,他放我鴿子,我連他影子都沒見!」

  「網路法官我不做。」暴暴藍搖著頭說,「快去看我新作!」

  「不去不去我不去。」我說,「我討厭你的文章裡全是一個男人的影子,沒出息沒勁沒刺激。」

  「妖精七七是弱智。」

  「罵得好。」

  「妖精七七是神經病。」

  「罵得妙。」

  「妖妖七七沒良心。」

  「一點兒沒錯。」

  ……

  暴暴藍一直一直地罵下去,我就這麼一直一直沒有自尊地應承下去。直到她罵夠了,停了下來,聊天室裡靜悄悄的。我的手指離開鍵盤端水喝。

  暴暴藍忽然哇哇大哭。

  我問她:「真哭還是假哭?」

  「真哭。」她說,「就要高考了,可是我什麼也不會。」

  「你不是會上網嗎?」她罵我那麼久,輪也輪到我報仇了。

  「我想自殺。」暴暴藍說。

  「吃安眠藥比較不痛。」我建議。

  「我想像張國榮那樣從樓上往樓下跳。」她說,「死前飛一把,也夠浪漫。」

  「那捎上我。」我說,「我陪你一起跳了算了。」

  「再帶把降落傘,」暴暴藍咯咯笑起來,「我們沒死先把咱媽嚇死。」

  「我沒媽。」我說。

  「我叛逆那會兒也總這麼說。」暴暴藍說:「其實有媽沒媽也沒啥兩樣兒!」。說完,她下線了,留下一個孤獨的我。網上到處都飛著懷念張國榮的帖子,我點開他的一首mp3來聽,是我所不熟悉的粵語,一個寂寞而深情的男聲。他們說,他有抑鬱症。

  麥子說過,我也有可能得抑鬱症。

  我恨麥子,這個看似溫柔體貼的女人,恨她對我惡毒的詛咒。

  我一定會報復她,遲早。

  外面傳來車子發動的聲音,我就知道,他又出去了。這個家對他而言,不過是旅館和飯店,我跑到陽臺上,看著他的車毫不留情地絕塵而去,忽然惡毒地想,讓他開得快些再快些,如果他出了車禍,如果他斷胳膊斷腿,如果他永遠回不來……

  我擔心我前世一定是個惡人,不然我的心裡,怎麼會常常冒出這種惡毒的心思,它仿佛來自一個神秘幽深的洞穴,如深紅色的絲線慢慢無休地吐出,再將我自己纏成一個不能動彈的繭。

  當然,這都是幻想而已,上帝對我,從來不曾有過任何的承諾和眷顧,他把我隨心所欲地丟在一個地方,然後完全不負責任地忘掉我的存在。

  夜安靜得讓人發瘋。我裹緊了衣服看暴暴藍的新貼。她沒有寫張國榮,她在寫她自己,寫她和某個男人的冷戰,寫得讓你心酸和絕望。我沒有對暴暴藍說實話,其實我是喜歡她的文字的,她根本用不著讀書,她可以去當作家。當作家就可以養活自己,我一直記得她在一張帖子裡說過:我一路狂奔,渴望在擁擠匆忙的人群裡找到一個和我相似的面孔,她有和我相似的命運。我可以在她的身上看到自己生命的參照,何去何從,不再那麼倉皇。

  她說到我心裡去了,我其實一直都在潛意識裡尋找著那張與自己相似的面孔,那個人或許是我的母親,或許是我的父親,他可以告訴我,我究竟來自何方,應該去向何處。

  只是這種相逢總是在黑夜的夢裡,隔著伸手永遠無法觸及的距離。當我醒來,是林渙之給我的一個華美的世界,我在這個世界裡處處碰壁狼狽不堪顧慮重重最終傷痕累累,永遠也找不到出口。

  這不是我想要的金色城堡,我從六歲的那一年穿著公主裙隨林渙之跨進他的家門那一刻起就深深地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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