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饒雪漫 > 校服的裙擺 | 上頁 下頁
十一


  我把雜誌扔到一邊,拿起一本更破的童話書。我一面心不在焉地讀它一面想不知道葉眉怎麼樣了,不知道她好不好,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小三兒。我想對她說,那條手鏈我一直都沒有弄丟,珍藏著,每次一看到它,仿佛就能聞到她身上的馨香。心裡有很多的話壓抑久了,其實我也想跟羅寧子說說秦老師童小樂,說說葉眉程凡爸爸,說說青木河呀拍戲呀什麼的,但是那些短暫的快樂因為夾雜著深刻的痛苦,於是便統統成為我不願意回憶和企及的部份。我甚至希望有一種機器,可以洗掉腦海裡以前存留的一切。讓我什麼都不記得,可以乾乾淨淨了無牽掛地重新開始,可是我知道這不可以,所有的幻想和期待都是折磨,我在這種周而復始的折磨裡度過了我在福利院的第一個月,第二個月,還有第三個月。

  就這樣,秋天走了,冬天來了。

  這是相安無事的三個月,因為來院第一天和周利的衝突,她和她那幫死黨後來一直都躲著我,從不跟我講話。我的小刀放在枕頭下麵,再也沒有派上過用場。有一天黃昏,吃過晚飯後,我和羅寧子坐在操場邊的石梯上聊天,深冬的天上空空蕩蕩,好不容易才飛過一隻鳥,卻也無聲無息,一掠就不見。

  羅寧子忽然對我說:「我總是覺得,你和我們是不一樣的。」

  我問:「哪裡不一樣?」

  「你總有一天,會遠走高飛,這裡留不住你。」

  「真的嗎,像鳥兒那樣?」

  「對,像鳥兒一樣。」羅寧子托著她的胖臉說。

  「可是你說,鳥兒他這樣一直飛,會不會累?」

  「不知道,但也許它不飛,就會死掉。」

  我突然傷感得無以復加。

  新年快到的時候,我被老刁叫到了院長室,老刁給我倒了一杯水,笑眯眯地問我在這裡過得好不好,習慣不習慣。我端著那杯熱水,低著頭說好,習慣呢。

  「好。」老刁說,「有一個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你。」

  我把頭抬起來。

  「是這樣的。」老刁喝一口水說,「新年快到了,按院裡的慣例,我們要舉辦一年一度的新年聯歡會,這一次,我們想請你來做主持人,不過你放心,不是你一個人主持,你是主持人之一,代表我們低年級的學生,我請你來,就是要你準備一下。」

  「不行的。」我連忙擺手。

  「怎麼不行?」老刁說,「你和葉眉一起拍過電影的,還怕當個小主持嗎?」

  「我從來沒當過什麼主持人。」我給她弄得緊張極了,一直不停地在擺手。

  「可以學嘛!」老刁說,「你放心,我在高年級找個姐姐教你,她在這方面很有經驗,這次聯歡會可重要了,市里的電視臺都要來錄影,林小花,這是個很好的機會,你可千萬不要錯過啦!」

  「可是……」

  「別可是啦,」老刁重重地拍著我的肩說:「丁玲一會兒就到,你等她一下。」

  丁玲念五年級了,是我們院裡的名人,我早聽羅寧子說起過她,成績好,會唱歌會跳舞,代表我們院裡拿過很多獎。她的經歷聽上去也很傳奇,比如曾經有很多人家想要收養她,可是她都不願意走,而院裡也不願意放她走等等等等。丁玲一進門沖我笑的時候我感覺她笑起來的樣子很有點像秦老師,於是對她產生了天然的好感,她握著我的手說:「小花,我叫丁玲,我們來認識一下!」

  「好好跟丁玲姐姐學,」老刁說,「以後,你還要做她的接班人呢!」

  那些天放學後,我都跟丁玲在一個特殊的辦公室裡背臺詞,一起跟我們主持的還有一個六年級的男生,他是聾啞人,用手語來主持。我進入狀態還算比較快,丁玲老誇我聰明,都誇得我不好意思了。間隙的時候她會跟我問起葉眉和拍戲的一些事情,能答的我都答了,可有些問題她問得真專業,我真不知道該怎麼答,就傻傻地笑。

  「就一句臺詞嗎?」丁玲說,「小三兒,我真想看看你演得怎麼樣!」

  在這裡,只有她叫我小三兒。

  她叫得那麼的自然和親切,不像總是笨頭笨腦的羅寧子,我說過的每一句話,她都記在心裡,這讓我窩心。

  新年晚會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很多年以後,我都一直保留著我在那次晚會中主持節目時拍下的照片,我穿著一條非常漂亮的裙子,紮了兩個小辮兒,拿著話筒充滿自信地微笑。這些,都是丁玲教給我的,她總是對我說:「小三兒,你行的,就是這樣,你會越來越好。」那條裙子,也是丁玲的,那是她最最漂亮和最最心愛的裙子,是她第一次主持節目時一個「社會媽媽」替她買的。雖然她穿已經短了,但她一直都珍藏著,並大方地借給了我。

  舞臺是臨時搭建的,舞臺的後面還有一面鏡子,供演員化妝和換衣服做用。就是在那面鏡子前,我第一次目睹了自己的美麗,那是我一生都永遠無法忘懷的瞬間,我看著自己,懷著欣喜和仰慕的心情,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可以是這樣的美好,冬天的風,挾著陽光拂過,我在微微的暈眩裡體味成長的感覺,如醉如癡。

  「真漂亮。」丁玲在後面扶住我的肩膀柔聲說,「你穿這裙子比我穿還要漂亮。」

  我慌亂地收回自己看自己的眼光。丁玲卻善解人意地把我拖回鏡子旁說:「再看看,多看兩眼,你會更有自信的。」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那場晚會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我發揮地很好,我,丁玲,還有那個我不記得名字的聾啞男孩,我們珠聯璧合地完成了主持任務,羅寧子後來告訴我,她手都拍腫了。

  電視臺來拍了新聞,那台晚會最直接的結果是,我和丁玲都先後被很多戶人家要求收養。最終,一個從美國回來的女企業家帶走了丁玲,臨走的前一天,丁玲趴在我耳邊對我說:「小三兒,其實,我不是不走,我一直在等這樣的一個機會,這應該才是我想要的,所以,你一定要記住,不要盲目,等待是對的。」

  說完,她塞給我一個紙包,我打開來,裡面是那條裙子。

  「留給你。」丁玲說,「它更適合你。」

  她走的時候,我想擁抱她,可是我沒有,我總是這樣羞於表達自己的感情,內心的東西無謂地糾纏,日日疼痛無法緩解,自作自受。

  老刁對我說,我的事還要再等等,讓我不要著急。

  我說不急。

  我真的不急,丁玲說得對,不能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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